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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默杀(3)

胡枋轻轻地推开窗户,他的脸凑近了窗格子,在夜晚看来古怪而可怖,但胡小菊一见之下,欣喜若狂,低喊道:“胡枋哥——”胡枋用指按住嘴唇,“嘘”了一声,目光射向那盆饭菜,示意胡小菊吃饱再说。胡小菊的手从窗格子伸出,抓住胡枋,说:“我要出去,你放我出去呀。”胡枋露齿一笑,摆了摆手,走了。他身后传来了胡小菊压抑的哭声。

至此,事情已影影绰绰露出了轮廓。毫无疑问,他胡枋是掉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谋杀机制当中,就像一只可怜的耗子掉入了一个隐蔽而恶毒的捕兽夹,参与这个计划的涉及全村所有人。村长胡东诺在这个事件中无疑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也许他就是策划者,因为事件的起因恐怕肇始于胡小菊爱上他,而胡东诺自然不容旁人破坏他跟镇长联姻的如意算盘。但他还有几个疑点无法澄清。譬如,这个利用全村人合谋将他逼疯的手法固然无比巧妙,天衣无缝,十分有效而又无法追究肇事者的犯罪责任(他承认如果不是那天傍晚,胡小菊及时出现,并一语惊醒梦中人,恐怕他已经彻底疯掉)。但策划者是如何煽动(或要挟)全村人集体参与这个阴谋的?倘若无法解释这一点,那么他就永远无法拆解这个谜团。

刹那间,像陨星横空似的,在脑际亮起了一道光芒,胡枋想起童年时祖父讲的一个故事。在祖父七岁的时候,村庄里有一个懂武功的恶霸,胡作非为,横行乡里,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有一天,他突然狂性大作,天天要跟土地庙前的大樟树比武,每天冲着大樟树拳打脚踢,弄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疼痛,而是乐此不疲,大呼酣战!原来他疯了!终于有一日,该恶霸大呼小叫,要跟大樟树决一死战,只见他纵身一跃,施展平生绝技“铁头功”,犹如寺庙敲钟的圆木柱一样,闪电般向大樟树撞去,立马脑浆迸裂而殁。

胡枋还记得自己不解地问祖父:“他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疯?”祖父说:“他成了大坏蛋,神灵自然要惩罚他。”祖父见胡枋还是不明白,瞅见四下无人,眨着眼小声说:“那时,你高祖再三叮嘱我说,那个坏蛋因为坏事做得多了,被恶鬼上了身,谁见到他都不许声张,不许看他,不许吭声,就当是没有见到他的样子,否则那个恶鬼就会从他的身上跑出来,钻入违反者的身上。当时,我可吓坏了,一见到他,就像躲瘟神一样远远避开了。就是狭路相逢,也得假装没看到。”末了,祖父还说:“枋儿,长大了千万要学好,不能做坏人呀。”

胡枋反复思索祖父讲的这个故事,这件已经过去了七十年的旧事,跟他曾经的遭遇何其相似!他坚信人们对他视而不见,以及集体送殡,其间必然是有联系的,这个联系也许就是一个古老的咒语或禁忌之类的东西。胡东诺们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欲将他置之于死地。这类古老遗产的保管者不会有太多,但村庄年逾八旬的长老胡榆翁以及土地庙的主持胡炼丹肯定拥有这个神秘而可怕的遗产,在初冬那个为他举办的古怪的葬礼之中,此二人一直主持大局。

正月十四,雨夜。胡枋怀揣尖刀,腰别利斧,一把将胡榆翁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扯起来,拧亮电灯,胡榆翁揉揉眼睛,惊叫道:“啊,疯子——”胡枋将尖刀指着胡榆翁的咽喉,说:“不要乱嚷——”胡榆翁大惊失色:“原来你没有疯?原来你是装疯的!”

胡枋说:“如果我不是装疯,恐怕现在连命都没有了,但你不要忘了,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疯子,而疯子杀人是不用偿命的!”

胡榆翁惊魂稍定。胡枋说:“我问你,去年秋天以来,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看到我的身影,没有一个人听到我的声音?你要老老实实,否则,我手上的刀子可就要不老实了。”

“那段日子,你不是在村庄消失了吗——”胡榆翁低声说。“好,你还要狡辩,那就怪不得我啦。”胡枋手上的刀往前一递,凉飕飕的刀锋紧贴着胡榆翁的喉结。

“别人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我的确是有好久没见到你。不久就传出了你的死讯,然后又说你疯了,我都给搞糊涂啦。”

“你只要想起七十年前大恶霸胡非撞死在树上的事情,恐怕就会变得清醒些了。”

胡榆翁刹那间面无人色。

胡枋披头散发,脸色狰狞,在雨夜中看来犹如厉鬼,他说:“我什么都知道了,神棍胡炼丹早将一切告诉我了。如果你从实招来,我说不定还会留下你的一条老命。”

胡榆翁脸色煞白,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原来,不知从哪年哪月起,村庄的祖宗就传下一个不成文的古老遗嘱,专门用来对付村子穷凶极恶的败类,此等恶霸大家平时敢怒不敢言,但又人人诛之而后快。这个古老遗嘱的名称就是“默杀”,通过制造种种诡异的氛围以及假象,直至目标分不清现实与幻象的区别,而最终导致神经错乱乃至死于非命。

胡枋冷笑:“我是为非作歹的恶霸吗?”

胡榆翁说:“你不是,但不幸的是胡小菊爱上了你,而胡小菊却是镇长儿子看中的人。”

“幕后的指使者莫非就是镇长?”

“那倒也不是,但胡东诺岂容你染指胡小菊?”

“我对胡小菊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我既然不是一个恶霸,既然对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威胁,大伙儿为什么就甘心任由你们摆布?”

“五百年一度轮回的牛魔王上了你的身,如果不除掉你,全村人全部要遭殃,一个也逃不掉。如果有谁不配合,牛魔王就会从你的身上钻入谁的躯体。而等哪吒三太子率领十万天兵天将杀到下界,牛魔王还是死路一条,而它寄居的身体,同样无法幸免!”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的牛魔王!”

“不是我的主意,全是胡神棍的奸计,而又被村长采纳的。”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的胡炼丹!”胡枋一刀割下胡榆翁的脑袋,一脚踢开房门,像幽灵消失在沥沥淅淅的雨夜中。

细雨骤止,被雨水清洗的夜空,黑蓝而辽阔,月却明亮,朗照得村庄如同白昼。胡枋来到了胡东诺的门口,他抬头望了望月亮,月像气球一样膨胀,开始像洗脚盆那样大,尔后像圆形的井水,最后像晒坪一样大了,像一千盏马灯发出耀眼的强光。胡枋在月光下浑身燥热,仿佛月光点燃了他的血,他瞅了一眼手上的利刃,刃尖发出的寒光更加清冽,很容易跟月光相区分。而他腰间别着的短柄斧头,锋锐而单薄的刃口,像一只蚌的嘴,夹杂着一种忧郁的冷酷。胡榆翁的头闭着嘴,看上去愁眉苦脸。胡枋将它“嗖”地抛向天空。他迟疑一下,然后翻身上墙,从围墙腾地跳下来。胡枋藉着柱廊暗影的掩护,跨过了庭院。西厢房兀自亮着电灯,只见胡东诺和老婆在闲扯。

胡东诺老婆说:“镇长儿子自然是好,但闺女不乐意,这却如何是好?”胡东诺说:“别说胡枋这穷鬼没疯,就是不疯,我也绝不允许小菊跟他去受苦!”“小菊子倔得很哩——”“再过一晚,元宵节镇长家就开小车来接了去,天天享福,便晓得咱们是疼她。”“你们那样对待胡枋,可惜他疯了都还蒙在鼓里。”“谁挡住我的路,谁就得去死,就是天王老子也没得商量!”

胡枋听了,心头的无明火“蓬”地飙起来,染红了眼。他一脚踢开房门,胡东诺未及反应,胡枋一刀砍去,正中胡东诺的左小腿骨,胡东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胡枋用手一拔,却发现刀嵌在胡东诺的腿骨上,再奋力一拔,才把刀拔出来,只见月光下刀口通红。他又照着胡东诺的小腿砍去,犹如砍树木一般,一连砍了六七刀,才将这条腿砍下来。胡东诺老婆只待要走,但两只脚仿佛被钉在地上,她想叫喊,嘴里又忽然哑掉了。她吓呆了,眼睁睁地看着胡枋砍下胡东诺的双腿,又砍下了两条手臂。胡东诺浑身是血,嘴里发出呜呜的微弱声音。胡枋按住他的身子,去割他的头,却割不进去。胡枋跑到窗边,就着月光去看那把刀,原来崩了几个缺口,便如锯齿一般。胡枋说:“没想到这鸟人的骨头还挺硬的。”他抽出腰带上的斧头,只一斧,便将胡东诺的头部斫落在地。胡东诺老婆发出“哇——”一声大叫,惊悚之极。胡枋察看了一下斧头,月光在刃口上跳跃,犹如烂银似的,冲掉了鲜血。他只一斧,就使胡东诺老婆身首异处。

胡枋步出西厢房,只见天上的月亮依然巨大无比,几缕黑云穿过月亮,犹如几根粗大的绳子穿过一块白花花的肥猪肉并捆绑。月亮遂显得有些破碎,月亮的中央微微发黄,这样,它又像一个刚打下来的蛋黄,显得有些溃烂。月光有些潮湿,黏糊糊的,落在胡枋的身上,犹如幽火在吹拂。

东厢房上的大铁锁挂在门上,像一只黑色的鳖,胡枋只一斧头就将房门劈开。胡小菊穿着睡衣站在房中,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的脸上。胡小菊说:“你杀了我父亲——你杀了我母亲——”胡枋手一松,斧头“咣哐”一声掉在地上。他忽然蹲下身子,剧烈地呕吐。

半夜,胡枋突然从梦境中惊醒,冷汗涔涔。原来这一切不是真的。胡枋做了一个漫长而血腥的梦。窗外月光大盛,如暴雨瓢泼而至。正月十四夜,月亮趋圆,往西坠去。

胡枋但觉得思绪混乱至极,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爷爷讲述的遥远故事,他和胡榆翁的对答,尤其是他在月光下杀戮胡东诺和小菊母亲的情景,更是异常清晰,他甚至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就在这里,梦幻和现实混淆了,再也分不出界线,但祖父的讲述如此真实,无法抹杀。而一开头所有的遭遇,想起就像一场荒唐而逼真的梦境。然而那些细节栩栩如生,却是无法归咎于梦魇的。在那些日子里,他像幽灵在村巷徘徊,内心充满不可知的恐惧及百思不得其解的茫然,然后是假装发疯的一系列表演,都不可能是梦境。他忽然觉得腰部被一块硬物硌痛了,伸手一摸,抽出了一把刀,尖刀在黑夜闪光,仿佛由月光锻造而成。

胡枋捧着那把刀,他的手在颤抖,他似乎感受到利刃嗜血的欲望。他将那把刀放在手臂上轻轻一拖,皮肤被割破了,一缕鲜血缓慢地沁出,继而漫漶着手臂,并凝成血珠掉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正如梦中爷爷所讲述以及胡榆翁的交代,这一切都是神棍村长以及长老所精心设计的圈套,目的乃是将他“默杀”?然后是他持刀大开杀戒。胡枋无法证实这荒唐的“默杀”究竟是实有其事,还是他的推理(推理在梦中进行)得出的结论,这已经不再重要了。胡枋推开房门,静静地看着向西倾斜的圆月亮,忽然对准月亮“汪汪汪——”地狂吠起来,就像一只疯狗。

正月十五,就是胡家庄一年一度的“年例”,“年例”是粤西(如茂名湛江及阳江一小部分地区)一带的隆重节日,家家户户杀鸡宰鸭,置办酒席,宴请亲朋戚友,有钱人家更是采购鲍参翅肚,大摆排场。十五日,全村彩旗飞扬,醒狮起舞,白天摆醮、游神,晚宴后放电影,唱大戏,以供宾客娱乐,另置办一场木偶戏供各路神祗欣赏,端的是热闹非凡。但在如此重要的节日,村庄出了一些怪事。听说胡榆翁一家厨房不见炊烟,胡炼丹亦染疴不起,没有出来主持村民摆醮、游神;至于村长胡东诺家里更是一片死寂,间或传来妇人低低的啜泣。十五天一亮,就传来了胡小菊失踪的消息,同时失踪的还有疯子胡枋。在胡东诺门口,一只强壮如豹的大黑狗死在门槛上,脑浆迸溅,狗头稀烂,看上去可怖之极。

⊙文学短评

《默杀》讲述了一个看似荒诞的故事。胡枋突然发现自己被村子里的人当成“透明”的,这引起他的恐慌,而真实的疼痛感提醒他这一切并非幻觉。找到突破口后真相逐渐浮出水面。村长为将深爱着胡枋的女儿嫁给镇长之子,利用“默杀”的古老遗嘱,欺骗并威胁村民,合谋上演了这场阴谋。在胡枋“发疯”的背后投射出村长的自私、残忍和村民的愚昧、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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