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
火光在宁缺身后亮起,在他身前的城墙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妁子。
城墙上搁着张小桌,桌上的炉子里燃着银炭,没有一丝烟生出,铜锅里的汤汁正在沸腾,旁边陈列着些菜蔬肉片,暖意渐渐升腾。一名唐军把调好的蘸料碟摆到碗筷前,望向他问道:“先生,今夜要开酒吗?”
“嗯。”
宁缺这些天除了被叶红鱼约出去的那一次外,一直生活在城墙上,饮食起居皆如此,早已习惯在瑟瑟秋风里吃饭,也唯有火锅与美酒,能让他添些暖意。
极肥美的膨肉浸入白稠却不腻的骨汤汁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熟起来,香气刚要溢出,便被紧接着下锅的青菜叶子压了下去。
宁缺坐到桌旁开始吃饭,没有陪客,自然不需要寒喧,没有同伴,不用行酒令,食材虽美,吃的却很是沉默孤单。
一身红袍的叶红鱼,面若冰霜,背负双手站在他身旁。
宁缺没有理会叶红鱼,继续吃鲜美的羊肉,肥美的脂肪,喝醇美的烈酒。
他吃的很慢,因为反正是要坐在城墙上,那么找些事情做总是好的。只不过是一顿饭,吃的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待他放下筷子,几名唐军走上前来把桌子收拾干净,留下了那壶酒和一碟下酒的小菜。
他从怀里取出手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桌子,最后拾起铁箭,把它搁到弓弦上,以保证随时能射出。
他重新望向南方,临康城的方向,先前酒徒没有变得明亮,那么想来今夜他再也没有看到他的机会,但他必须一直看着。
今晚书院杀酒徒的计划还是失败了,柳亦青还是死了。
以宁缺的心性,也不由得有些遗憾。
最终,他只能在心底暗暗的感叹一句:“革命尚未成功。”
忽然,城外传来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这声音几不可闻,但身后的叶红鱼却骤然双眉一挑,目光如电,射向城外。
宁缺似乎感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轻的笑了起来。
“他们果然还是来了,只是似乎有一点迟。”宁缺这样说道。
“我很想知道,西陵神殿究竟愿意花多大的本钱彻底将我从世界上抹去。”叶红鱼眯着眼睛开口道。
“让我来看看。。。。。。南海大神官,跟随在观主身后的那位中年道人,还有。。。啧啧啧,熊出没。我就说,这种贪生怕死的软骨头怎么敢与观主作对呢,原来如此。”宁缺开口道。
叶红鱼悚然不语。即使是她,在这样的阵容下也不会有丝毫幸存的机会,即使她是昊天世界里最会战斗的人,但她终究没有破五境。
好在,此时此刻,她脚下立足的这块地方,叫做长安。
长安有阵名惊神。
宁缺把铁弓微微往下方移动。
骚动的声音顿时变大,似乎有人在狼狈不堪的逃窜。
叶红鱼脸色变得愉悦,如银铃般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长安城头传开,传出了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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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南方,临康城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火光,唯独已经变成废墟的皇城某门之前,没有任何声音,安静的令人心悸。
酒徒说道:“问题在于,宁缺他能看多长时间呢?”
大师兄沉默,没有人能一直看下去。
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问道:“而且除了你,谁能让他看到我?”
听着这句话,大师兄神情微变,恳求道:“请不要。”
酒徒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先前。当我感觉到死亡的那一刻,我真的很害怕,无数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死亡。其中真的有大恐怖……我活的年头太久,对这种感觉真的很陌生,今夜重温,才发现那种大恐怖依然存在。而且变得越来越强烈,强烈到我的心境都无法承受,于是,我很愤怒。”
“我不想再体会这种感觉。我不想再被书院当作目标。所以我必须让你痛苦,让唐人痛苦,让书院痛苦。痛苦到恐惧到不能动弹。”
青衫未湿,酒壶未启。
风起处,酒徒的身影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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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离开了,大师兄却没有走。他走到辇前,把柳亦青的身体放平,然后转身望向夜色里的皇城废墟,听着那处传来的风拂河水的声音,沉默不语,似乎在等着什么事情的发生,神情略显伤感和无奈。
只是这个神情在刹那间就被警惕所掩盖。
没有理会身旁的隆庆以及横木立人,大师兄把目光向北遥遥投去。
他眼神所及之地,正是长安。
宁缺掌控长安城,在长安城内,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可是书院不在长安。
此时书院前坪的草甸,在深冬时节依然绿草如茵,那些从桃山移植过来的桃花盛放的格外喜悦,仿佛变成了耐寒的腊梅。
又或者是因为它们在迎接旧日的主人到来?
青衣微飘,观主出现在书院之前,然后向里走去。
没有谁能阻止他。
拿着竹扫帚的、穿着青布大褂的数科女教授倒了下去。
还在养伤的黄鹤教授,根本无法动弹。
云集阵法无风而破。
观主来到书院后山的崖坪上,没有黄牛,没有白鹅,溪上没有水车,只有那方镜湖,有湖畔林里的那些宅院,清幽,却无人气。
他在湖畔静静的站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忽然,有风起于山崖。
观主面色微变,屈指弹出。
那正是西陵神殿名震天下的天下溪神指,这门指法在观主手里被运用到了极致。
一根木棍,忽然出现在他的手指前。
那根木棍很普通,不是黄花梨,也不是沉香木,不是铁檀,就像是寻常人家里随处可见的木棍,或者用来擀面,或者用来打孩子。
观主挥手便有山落,指间自有山河。
然而就是这样一根普通的棍子,便抵住了他的手指。
啪的一声轻响,在木棍和指尖之间响起。
一道清晰可见的天地气息涟漪,向着四周扩散,所接触到的断崖,再次破碎,接触到的硬石,再次翻飞,残余的森林里,又是一场大风。
木棍收回。
前方,出现了一名穿着棉袄的书生。
他棉袄边缘的火星还没有熄灭,可以想象来的有多快。
他棉袄上到处都是灰尘,鞋里发间也都是灰,可以想象他走了有多远。
观主静静看着他,向前踏了一步。
大师兄举起木棍,横于眼前,齐眉。
这一举,他用的是君陌的相敬如宾意。
他当年不会打架,更不会杀人,但被这个万恶的世界逼着学会了打架,也学会了杀人,从那一天开始,他便会了所有的打架的本事。
一棍齐眉,观主亦不能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