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来端一碗新米稀饭,偷偷摸摸朝柴楼边废弃的猪圈走去。新收的糯米,前两天刚碾出来的,一粒一粒滚圆、修长、晶莹如玉,放嘴里一嚼,糯糯的软软的凉凉的,清香满嘴跑。新糯米煮成稀饭更是香气四溢,一村子的人都能闻到。拾来手中的那碗稀饭,表面凝着一层乳白色的米脂,映出蓝天上飘过的一朵红云。霞光满天的早晨安静而安详。
他靠近一点儿,听听,没声音,再靠近一点儿,听听,还是没声音——除了他自己踩到玉米秸秆的脚步声,哗哗哗,像小河里翻腾起雪白浪花。他有点儿怕了。那个可怕的念头,如一朵焦黄的火苗子在他脑海中腾地燃起。对死亡的畏惧令他止步不前。敝旧的猪圈四周层层叠叠围了枯黄的玉米秸秆,那里面无论白天黑夜都黑洞洞的,还有那么多肥硕的老鼠,他自个儿无论如何不敢进去。
“阿祖!……阿祖!……”拾来踌躇半晌,惴惴地朝屋里喊。
“哈哈哈,进来进来!”屋里传出一阵刷刷声,那个声音又赶忙喊道:“慢点儿进来,等我叫这些宝贝躲起来,不能吓到我的重孙子。——老头子,你先躲起来,还有你们,秋菊秋兰,也赶紧躲起来。——好了好了,拾来,进来呀!”
拾来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倒了,激起许许多多散发着浓重霉味的金色尘埃,在秋天陈旧的阳光里飞舞。阳光从门框射进去,打在一堆零乱的干玉米叶儿上。阳光的尽头,黑暗笼罩的地方,金色的干玉米叶儿上坐着一个干瘪的小脚老太太。她肆无忌惮地劈开双腿,一双小脚乌黑油腻,裹脚布黑腻腻的,松松垮垮地缠住两条瘦腿,脏兮兮的裤子和衣服——准确点儿说,应该是破布片儿和破布条儿,不是穿在她身上,而是披在她身上、挂在她身上。一只黑乎乎的乳房不知廉耻地从破布堆里探出头来,轻声呼唤它养育过的每一个儿女……他们用脚踹它,用手撕它,用牙齿咬它、吃它,用嘴巴唾弃它。它已经记不清楚那是哪一年的事了,它像一只长长的米袋子,当肩膀压着一挑柴火的时候,它惊人地越过肩膀甩到后背,喂进背上小人儿饥饿的嘴里。七个儿女,五个已经到另外的世界去了,但他们很孝顺,他们每天化作那些乖顺的老鼠,日日夜夜守候在它身边。它从破布堆里钻出来,日日夜夜轻声呼唤他们……老太太干枣子一样皱巴巴的小脸,黑糊糊的,从纠结成一团的白头发中露出来,冲跟前的重孙张大嘴,嘻笑着。
乔老太的全部目光兴奋地罩住拾来。拾来穿一件草绿色衬衣,脖颈松松地系着一条红领巾。重孙刚好为她挡住了那令人难堪的阳光,——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她睨一眼重孙,那条红艳艳的领巾在重孙绿莹莹的胸前微微地跳荡着,跳荡着,欢快极了!好看极了!福气极了!一霎那间,她浑浊的双眼恍惚了,那是多少年前?她跟一伙女伴儿在广场荡秋千,她穿着红艳艳的长裙,抓住秋千绳子,冲破女伴们的尖叫声,高高地荡上去,荡上去……远远望去,她一定像一朵红艳艳水灵灵的云彩,在春天绿莹莹的背景上跳荡着,欢快极了!好看极了!福气极了!……然而这不过是她的幻想,她从未有过那样一袭红艳艳的裙子,甚至从未荡过一次秋千,她的全部过去只是一条灰暗暗的路,从一个没有光的远方,伸向另一个没有光的远方。
“你阿公叫你送来的?”乔老太嗅到了糯米稀饭的浓香,自从昨天上午,第四个儿子赵泰山把她提前送到第六个儿子赵恒山这儿,一昼夜来她颗粒未进,此时肠胃不禁一阵兴奋而焦灼地蠕动,一大口唾沫早已急匆匆提到喉咙。
“……”
“那是你六阿公叫你送来的?”
“……”
“是哪个叫你送来的?说呀!”乔老太急躁地搓着一对臭烘烘的三寸金莲。
“……是我偷偷……从家里拿出来的。”拾来低下了头,为自己的爷爷感到惭愧,也为自己没能照顾好这个老阿祖而惭愧。
“把碗递过来。”乔老太愣了一会儿之后,很平静地说。——碗递过来了。瞬时之间,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现两朵焦黄的火苗子,一撒手,一碗稀饭飞到屋角,泼了个干净。干干净净。米粒黏在干玉米叶儿上,茫茫金黄之上白白的一小片。浓郁如陈年老酒的芬芳在黑洞洞脏兮兮乱糟糟的屋子里久久弥漫。糯米的芬芳中,那一大口饥饿的唾沫缓缓下沉,如同陨石沉入湖泊,发出一声空洞的巨响。“去跟你那王八蛋阿公说,他不来请我,我就不吃东西,看他饿死了自己的老娘还要不要脸!”她气呼呼的,弓一样的肋骨剧烈扇动,露出干瘪的肚皮。肚皮上积了厚厚的老泥,一层一层,鱼鳞似的,碰一碰就会掉下一块儿来。
拾来吓得不轻,站着不敢动。阿公阿奶都跟他说,你阿祖疯了,他不信,这会儿,他有几分相信了。他直觉得毛骨悚然。
肋骨的扇动渐渐平息,乔老太胸中那颗心,仿佛一只老态龙钟的老鼠,撒了一会儿野,疲了,倦了。她朝惊恐不安的拾来嘻笑着:“拾来,拾来,阿祖可别吓坏了你,阿祖不是骂你,你是阿祖的心肝宝贝儿,阿祖哪儿舍得骂你呀。来来来,阿祖给你讲个故事,故事一背篓,天天听不够,拾来要听哪一出?……”
村里有人实在看不下去,李惠文叫小明给乔老太送过一碗炸得咯嘣脆的粑粑丝儿,——她记得五六年前乔老太常常笑嘻嘻地向人炫耀她那一口牙齿:“有什么办法?前年上下牙都掉光了,去年一开春,又一颗颗冒出来了,小阿炳说这叫老树开新花,后福大着呢。我说呀,这叫老不死,尾巴都绕脖子喽。有了牙口,什么酸的甜的苦的辣的软的硬的,都想尝点儿,儿女不见待啦!”小阿炳眼睛不方便,从衣柜里翻出一瓶罐头,郑重嘱咐孙子送来。住在村头的赵老太,偏要自个儿出马,她点着一双小脚,逢人便说,我亲眼看着乔老太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呀,他赵恒山还能饿死自己的老娘?我就不信他这个马蜂窝,偏要捅一捅!
赵老太没踏进赵恒山家的大门就给王家桢撵出来了。王家桢八叉手挡在家门口,破口大骂:“你说你也是八九十的人了,怎么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是赵恒山不养他妈,还是他哥赵泰山不养他妈?两兄弟说好的,一人负责一个月,每月十五轮换,这才初十,赵泰山就把这老疯子送过来了,要我们拿什么养她?日子都是辛辛苦苦过出来的呀,谁家也没种下摇钱树,每个月都这么着,我们吃了一次亏,又吃一次亏,什么亏都叫我们吃,这日子怎么过!你们怎么不去找赵泰山?我算看透你们了,柿子只拣软的捏,都是欺软怕硬的货色!”赵老太气得大张着没牙的嘴巴赫赫喘气:“你也头发花白了,这样没孝没道的,看你的儿女怎么对你!天打五雷轰啊!”王家桢呸了一声,一口浓痰射向赵老太的三寸金莲,赵老太赶忙缩脚,还是迟了点儿,那泡浓痰黏在了她的裤腿上。赵老太还没骂出口,王家桢又骂道:“什么叫现世报?这就叫现世报!我算看透你们这些人了,一个个装模作样,随便拿点儿什么东西给老疯子,你们就仁义道德了,就高人一等了,就对别人指手划脚了!每天三顿饭呀,短了一顿都不行,你们要真仁义,把老疯子接家里供起来呀!到时候我和赵恒山挨家挨户给你们挂光荣匾!久病无孝子,谁家碰上这么个疯子,也孝不到哪儿去!……”说到后来,王家桢竟哽咽了,絮絮叨叨地述说起年轻时候受了婆婆多少苦。赵老太本来觉得道理都在自己这边的,给王家桢这么一说,也有点觉得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喃喃呐呐地自语道:“天打五雷轰啊,你们要遭天打五雷轰的!老姐姐,你命苦哇!”点着一双小脚,悠悠晃晃回家去了。
这么一来,村里没人送吃的来了。事实上,乔老太对村里人好心送来的各种食物一概不闻不问,她将那些食物齐整整地排列在破猪圈外面,她自己则不分昼夜地躺在那一片金黄柔软的干玉米叶儿上,她静静地等待着。她起初等待的是儿子亲手送来的一碗饭,渐渐地,就不知道等待什么了,也许她等待的是那最后的时刻?太长久的风雨,她甚至记不清自己多少岁了,一百,还是一百五十?村里的年轻人偶尔会笑着这样问她,她晓得他们跟她说笑,她并不恼,她伸出乌黑的两只手,翻一下,又翻一下,笑嘻嘻地说,三百岁!无论白天黑夜,那群大老鼠都守候在她身边,无论她在四儿子家,还是在六儿子家,那群大老鼠都追随着她。她熟悉他们,它们是她的大女儿、二女儿、三儿子、五女儿、小八子,以及她那一辈子的冤家;它们也熟悉她,她是它们的母亲、妻子。它们时常静静地环绕在她周围,静静地朝她闪烁一双双蓝勾勾的眼睛。
那一双双深情无限的眼睛再次让她产生幻觉。她想起某个人的目光来了。五六年前,她还常常给村里人讲述那个故事,她还记得有一次刚刚讲完故事,村口老黑家上高中的小儿子安民,鄙夷地皱皱眉头,说祥林嫂!乔老太不晓得这“祥林嫂”是哪个,但安民是村里大有文化的人,他皱着眉头说自己“祥林嫂”,可见自己这故事讲得不对了。打那以后,乔老太再没跟村里人讲过那个故事。现在,故事里的情景又回到眼前了:她跟女伴们坐在村口老榕树下纳鞋底儿,一匹白得晃眼的马嗒嗒嗒踏响青石路面朝她们走来,马走近了,大伙儿才发现马上还坐着一个干净白皙的年轻男人。那人头戴瓜皮帽儿,身着青布长衫,轻轻一拉缰绳,马到她们跟前滴溜溜立住了。男人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问这庄子叫什么。当年的乔小姐左右看看,发现女伴们不知什么时候全走光了,转回头来,男人仍然望着她,目光那么温柔,静悄悄地望得她一颗小小的心在胸腔里扑腾,浮上沉下,沉下又浮上。她记不得自己怎么回答他了,只记得他又很温柔地向她笑了笑,那笑几乎令她浑身瘫软。待她回过神来,那人,那马,已经远了。白马在水蓝色的远方闪烁点点阳光,马蹄声嗒嗒嗒远远地传来,是谢幕时悠悠的鼓点……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美妙的虚构。乔老太每讲一次,故事都会改变一点儿,丰富一点儿,最后她甚至对人们说,那人跟她约好了,要她等他,——可谁知闹了那样大的灾荒,她给卖到这旮旯来了。记忆欺骗了她,也安慰了她,归根到底,分清真和假对她又有什么意义?乔老太坐在叫干玉米叶儿装点得金碧辉煌的破猪圈里,怔怔地望着那群老鼠蓝勾勾的眼睛,想,他什么时候会来?
农历八月十一傍晚,拾来揣了两个软塌塌的大红柿子来看乔老太。乔老太皮皮壳壳鸡爪似的一双脏手,静静抚摸着火红的柿子。那时候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吃一星儿东西了,空荡荡的肚子里洋溢着对食物的美好回忆。柿子火红的触觉一点一点从她的掌心渗进去,暖乎乎地遍身游走。她睨一眼柿子,目光有点儿惨,“哪儿听说过妈当到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要求着儿子给口饭吃?”浑浊的眼睛转了转,几乎落下泪来。不过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她立即冲拾来哈哈大笑了:“阿祖晓得你孝顺,柿子阿祖要留着给我的儿儿女女吃,阿祖啊,要等你阿公送吃的来,你阿公明儿就送来了。”拾来晓得阿祖说的儿儿女女是什么,心里乱得很,仿佛有几十根锥子刺着自己的心。乔老太瞅见拾来黯然销魂的样子,哈哈大笑了,她捏了捏那对臭烘烘的三寸金莲,转瞬间满脸的皱纹花瓣一样绚烂地绽开:“拾来,不亏阿祖当年救你一命呐,来来来,今晚阿祖给你讲一晚上的故事,阿祖把三百六十天的故事都讲给你。”拾来一听,脸上现了难色,嗫嚅着不敢答应。乔老太有些失望地盯着他的脸:“怎么?你也嫌弃阿祖这儿脏?”拾来当时心里一下子跳出两个念头,乔老太说中了第一个,浑身脏兮兮的阿祖确实让他有些害怕和厌恶,那些肥硕的老鼠也令他胆寒,但他对乔老太说的是第二个跳出来的念头,他嗫嚅着说:“不是……是我阿公阿奶……爹妈不让……”
拾来关上门,出去了。一扇门切断了一切光明。乔老太满脸盛放的花瓣一霎那暗淡了,枯萎了,凋零了。她隐隐约约听见了身体内部的崩塌,目光很惨了。
第二天一大早,乔老太身体里突然充满一股强大的力量,一道光突然照亮了她,令她作出了一个奇怪的决定。她披着一身脏得掉渣儿的破布条走出猪圈,推开赵恒山的灶房门。
赵恒山、王家桢和儿子儿媳正围着桌子吃早饭,赵恒山正跟一只猪脚拼命,王家桢正埋怨儿子少收了工钱,儿子红旗正埋头扒饭,媳妇小兰正将一勺香喷喷的萝卜排骨汤打进丈夫的饭碗。乔老太打开门,众人都是一愕,随即掩住了口鼻。啃猪脚的停下来了,埋怨的停下来了,扒饭的停下来了,打汤的一把汤勺也停在了半空。他们也无声地望着她。她肮脏的脸庞闪耀着淡紫色的光芒,站在阳光中,生出一股威严来。他们一时间竟然忘了责骂这个擅自闯入的疯子。寂静折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最后是小兰第一个放下遮掩口鼻的手,颤颤地说:“奶奶!……”这句话提醒了席上的每一个人,他们回过神来了,眼前这邋里邋遢的人不过是个疯子,都疯了五六年了,谁都不用怕她。赵恒山把猪脚往碗里重重一放,呵斥道:“你来做什么!出去!出去!脏成这样!……”乔老太既不恼怒,也不害怕,她笑了笑,似乎没听见儿子的话,很温和地对孙媳妇说:“小兰,你得把拾来教养好了,当亲生的养,别叫他像这一家子。”
乔老太给那股奇异的力量推动着,走向八月丰收的田野。放眼远望,辽阔的田野黄灿灿的一片连着一片,温热的风沉甸甸地吹过,稻子沉默地俯仰。风从饱满的稻粒,一直吹到人身上、脸上。芬芳浓郁的气息裹了人一身,渗进每一个毛孔里去。与田野成熟期间呈现出的躁动不安、激情澎湃、踌躇满志不同,村子一如往日的静谧平和。蓝灰色天空下,村子里一树红,一树黄,一树绿,红的是熟透的柿子,黄的是萧萧的柳树,绿的是修长的竹子。从田野到村子是一条漫长的路,人们用篮子背,用肩杆挑,用拖车拉,背蹭出了血,肩压出了血,脚磨出了血,鲜血的腥味是秋天的芬芳必不可少的调和剂,使其忧伤而又悲壮。粮食搬运回村子后,打下了,扬净了,晒干了,储进黑沉沉的粮仓,一切的汹涌方才熨帖。乔老太看到了路上那些黄灿灿的稻粒,一向惜粮如命的她,这会儿竟把心态放平了,她不去管它们,她不要这些零碎,她有更远大的目标——那无限广阔的田野。她决定走进丰收的田野,自己养活自己。当年那样的大灾荒,饿了吃草根,吃树皮都活下来了,现如今,面对如此丰收的土地,人怎么会饿得死呢?
乔老太激动不已地准备重操旧业了。五年前,——或许已是六年前,乔老太每时每刻手上都不停地有活儿做,搓麻绳、捡破烂、带小孩,小麦水稻两季收获时节,那双手就专职拾麦穗拾稻穗,拾回来后不但能喂饱自己,还能卖钱。那时候她谁也不靠,照常活得硬邦邦的。日积月累的,还攒下了一笔钱。
那晚上,她找到了小阿炳。她有些怀疑地问他:“你真学会算命瞧风水了?别人能哄,老姐姐你可不能哄。”小阿炳眨巴着一双瞎眼,慌忙说:“老姐姐,你这说的哪里话,我小阿炳一辈子对你感激不过来,哪里会骗你?只是老姐姐你洪福齐天,有什么要算的?”乔老太啐了一口,“你本事阿有学到手我不知道,这阿谀奉承的本事倒不小。——如果你真有本事,就给我找块好穴,我要砌坟。”——“他们两兄弟要给你砌?”——“靠他们?我早就饿死了,还砌坟呢,老姐姐跟你交心说实话,我呀,好几年了,攒了点儿钱,我琢磨着够给自个儿买副棺材砌座坟了,活着操劳一辈子,死了总得过两天好日子呀!”——“老姐姐这又何苦?人死了,那还不是一堆土?哪来哪去。老姐姐有钱不如活着这会儿花在自己身上,吃了穿了才是实在。”——“你算命的也这么说,那你这命还怎么算?”乔老太说这话时有些激动了,幽冥之事在她心里是不争的事实。小阿炳有些慌,搓着两手,不知所措地说:“这个——”乔老太瞅他一眼,平静了,“我也不单是为自己,主要是——你也晓得,拾来可不是小兰生养的,从那山上人手里抱回来后一直七病八殃的,我看他这命恐怕不大好,你给我找穴好地,以后我死了,也能保佑他。”小阿炳听了这话,绞着两手,不言语了。
小阿炳在村子后山坡给乔老太瞧了块地,后靠大山,面朝西南方向。乔老太说:“这真是好地?”小阿炳绞着两手,点了点头说:“是好地,好地。”乔老太还不甘休:“拾来能考功名?”小阿炳把两手绞得更紧些,说:“能考个好功名。”奇怪的是,自瞧了坟地之后,小阿炳似乎总是躲着她,而且那以后再没人见他拉过二胡。乔老太倾其所有,请村口老黑砌了坟。面对那冢大青石砌成的坟,她心里直比喝了蜜糖还甜。
乔老太首战失利。她一只脚刚踏进刘春堂家的大田,刘春堂就扬起镰刀冲她吼:“这老疯婆娘,到别处去,种的人还没收呢,你就来拣什么白食?”乔老太毫不介意,被人喊疯子,被人詈骂都早已习惯了,换一块田换一家人就是。她露出一口好牙,远远地朝刘春堂无声地笑笑,左右望望该去哪儿,就听到了谁喊自己,是喊自己,没错儿。
李惠文站在自家田里,两手环抱一捆稻子,远远地喊乔老太。乔老太走近了些,手棚在额头,看清楚是李惠文,脸上就笑开了。满脸的皱纹一绽开,平日折叠着的皮肤展出来,脸上便白一道黑一道的。李惠文望着她披着那身真正是狗不闻驴不碰牛不嚼的衣服,点着小脚,蓬头散发的棕榈树似的晃过来,脸上也漾满了笑:“老阿祖,好些时候不见了,你好哇!”
“好哇好哇,老天不要哇!”乔老太饿了两天多,这会儿竟还有力气开玩笑。
李惠文和刘春山故意把一些稻子扔在地上,让乔老太来拣,没一会儿,乔老太直起腰来,就冲他们哈哈地笑:“你两口子这是怎些,眼睛长在屁股上,白天还想晚上的事,怎么好好的稻子四处乱扔?”刘春山听了呵呵笑,李惠文却红了脸,笑骂道:“这老疯子,乱嚼蛆!”望见乔老太把他们扔下的整束整束的稻子拣了放回稻子堆,自己只拣那种散落各处的零碎的稻穗,一时间,眼眶红了,略一犹豫,就到田埂拿来了一小桶饭菜。“老阿祖,我们带了冷饭,你吃点儿。”乔老太转了转浑浊的眼珠子,伸出指甲长长、黑黢黢的手,——那手没伸向李惠文手中的小桶,而伸向了李惠文的手。一双肮脏的、诡异的的手捉住了另一双白皙的、温软的手。李惠文大吃一惊,条件反射地往回抽她的手,但给乔老太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李惠文吃惊地瞅着乔老太,她那浑浊的双眼看不出什么疯狂的征兆。乔老太握着那一双手,——那是很长久的一刹那,她说:“老阿祖吃过了,吃不下。——这手多好呀,刘春山,你怎么舍得让这双手干粗活呀!”刘春山撂倒一片稻子,直起身笑呵呵地说:“日子都是手上磨出来的啊,再不干活,儿子都要吃死老子了。”李惠文听了乔老太的话,鼻子竟有些酸酸的,她想自己这粗蠢的男人是一辈子说不出这样一句话来的。
乔老太终究没碰那桶饭菜。李惠文是真心要她吃那桶饭的。不知道为什么,李惠文那么见不得别人邋遢,却喜欢跟乔老太说话,也许为了那个美丽而虚假的故事,多少给人一点遥远的念想?那天却不同了,许多年以后,李惠文还将记得那天跟她开玩笑:“老阿祖,你以前不是常跟我们讲你年轻时候的事吗?那个什么白马的事,好多年没听你讲过了,你再给我们讲讲?他来接你没?”乔老太哈哈笑了两声,两只眼睛更加浑浊了,她忽然咬牙切齿地说:“都是狗屁!”
……第二天早上,拾来推开门,发现乔老太躺在金黄的玉米叶儿上,死了。拾来的稻穗散在她身边,破布条儿满地都是,而乔老太几乎裸体,一双臭哄哄的三寸金莲高高翘着,显得格外突兀。一大群肥硕的老鼠静静地闪烁着蓝勾勾的眼睛,有的围绕着她,有的趴在她身上。它们在她丑陋的三寸金莲上拉屎,在她纤细如柴的小腿上拉屎,在她两腿间荒芜隐秘的地方拉屎,在她干瘪到后背的肚皮上拉屎,在她弯曲如弓的肋骨上拉屎,在她疮痍满布、破麻袋般的乳房上拉屎,在她青筋纠结的脖颈上拉屎,拉屎,拉屎……它们在她身上每一个本已经肮脏不堪的地方拉屎。只有她的脸上没有爬着老鼠,她的嘴巴半张着,露出一口好牙,一束温煦的阳光刚好照亮了她的嘴巴,散发出浊臭的淡绿色气体的嘴巴仿佛绽开了一朵鲜红水灵的莲花,——但事情很快就不对了,在她青紫的舌苔上,也黏着几颗黑糊糊的老鼠屎!在如此丑陋肮脏的地方,根本开不出什么浪漫的莲花。
夜里,人们躺下后又纷纷坐起,他们说你听,小阿炳又拉二胡了。小阿炳决定为乔老太拉一宿二胡,把新绷的马尾拉断。一把崭新的弓,弯弯地绷着一股雪白的马尾,是他年轻时从那匹心爱的白马身上剪下来的。刚结婚两个多月,星光闪耀的白马死了,只留下这一绺暗淡的马尾,他的眼睛也瞎了。新娘子哭得昏死过去,他想去死,这日子怎么过?没法过!乔老太——他该喊她嫂子的,却一直喊她姐,将一把二胡按在他手中,说:“龙有龙路,蛇有蛇路。聋子会配话,瞎子会算命,今后你就拉着二胡给人算命吧。”他感觉眼前的人穿着一身红,红得金光耀眼……雪白的马尾在夜色中抖开了,一闪一闪的,跳动着月光,——可是拉不成调,一点调子都没有,二胡吱吱唔唔的,什么也没说出来。儿子小光明在隔壁大吼,吵死人了!吵死人了!他不理他,他就是拉给死人听的,他很想拉一段《梁祝》,可是一点儿调都没有,平庸得很,枯燥得很,无聊得很。他又拉了一会儿,叹一口气,睡下了。那簇雪白的马尾自然没有拉断,而是在许多天后积了暗哑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