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还没过完,孙美英就和王晓华吵了一架。其实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天晚饭后,王晓华兴奋地说,今年西坡那几亩花生长势不错,收个千把斤花生不成问题,明年咱再接再厉,继续种花生。孙美英说,那哪行,那地已经种了两茬花生了,再种会减产的。再说,今年雨水充足才会这么好,明年谁知道什么年成!我看还是种棉花吧。王晓华嘴一撇,你懂什么啊!孙美英来气了,我怎么不懂,我好歹种了几十年庄稼,还不如你?
你什么都懂,那你还要儿媳妇干吗?你跟你儿子过不就行了!王晓华把桌上一只空碗使劲往地上一掼,白色的瓷片立刻四散而去。
你怎么这么没教养,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教你的。孙美英气得浑身发抖。
王晓华从椅子上跳起来,手指几乎点到孙美英的鼻子了,我妈招你惹你了?你讲,你讲,我们俩的事干吗扯上我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赵国强小心翼翼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他不敢说王晓华什么,只好对着孙美英说,妈,你就少说两句吧。
孙美英看着儿子那窝囊相,骂了一句: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在王晓华那儿受了气,孙美英泪眼婆娑地来到小儿子家。赵国富两口子正在看电视,见她那样,忙问怎么了。孙美英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赵国富笑了,吴彤彤也跟着笑了。
你个不孝的东西,笑什么?孙美英没好气地说。其实她不想跟小儿子说的,但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就来了。这要让王晓华晓得不知道又要怎么编派她。她倒不是怕她,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磕磕碰碰难免的,忍忍也就算了,何必非要吵得四邻不安!
妈,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大嫂不过说了你几句,你去看看五婶,她被儿媳妇打得鼻青脸肿的,还在床上躺着呢,这要是换了你还不要自杀啊!赵国富眼睛盯着电视机,从床头柜里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很潇洒地冲吴彤彤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
就是,多大的事!回去睡觉吧。吴彤彤打了一个哈欠,不耐烦地说。
刚走出门外,就听到吴彤彤跟赵国富说,你妈也真是的,在你哥家当牛做马,受了气却跑到我们这里哭哭啼啼,多晦气!
别管她!赵国富的声音听上去闷声闷气的,像是从瓦罐里传出来的。
孙美英有点慌,她觉得两个儿子有点靠不住,大儿子什么都听老婆的,就凭王晓华那样,能善待她?小儿子对她又是冷眉冷眼的样子。都说养儿防老,这样的儿子能养老吗?孙美英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秋天说来就来了,好像是从那片金灿灿的稻田开始的,又好像从臭椿树上那由绿渐黄的叶子开始的。田野里一片秋收的繁忙景象。
孙美英挥舞着镰刀,没日没夜地赶收水稻。她看到赵连生挑着一担稻把子,吭哧吭哧地走着,扁担几乎弯成了一张弓,一颤一颤的。她觉得有点心酸,这么重的活哪是他这个年纪干的!可不干儿媳妇肯定会甩脸子给他看。吴彤彤对公爹不好,大赵庄早已传遍了。
歇一下吧,这么干迟早要累出病。孙美英在稻田里仰着头说。
赵连生有点受宠若惊,孙美英很少跟他主动说话,今天还是第一次。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说,得紧着把这些稻把子挑到场上,天气预报说明天天不好。说完又一颤一颤地走了。
孙美英看到他裤子左边的屁股上被什么划了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藏青色内裤,右边屁股上则用白布补了一个补丁,针脚粗枝大叶,一看就不是出自女人的手。远远望去,那块白色的补丁就像一块耀眼的空白。
秋收忙完了,人也累得虚脱了。休息了几天,孙美英想到妹妹家看看。孙美英的妹妹生下来两个月就被一户姓范的人家抱走了。范家两口子接连生三个孩子都没养活,算命先生说招了邪气,得抱个孩子回来做“压子”。那年孙美英父亲去世,妈又改嫁了。范家听说孙家有个孩子没人要,就过来抱走了。说来也怪,自孙美英的妹妹被抱过去后,范家一口气生了三儿一女,且都健健康康长大成人了。孙美英在她妹妹14岁时去认过一次,弄得范家很不高兴:当初讲好的,永不相认,怎么能食言呢?孙美英那年也不大,她死命抱着妹妹哭号着说,我就是要认妹妹,我就是要认妹妹!范家见姐妹俩怪可怜的,就没再拦着了。后来妹妹出嫁了,孙美英常过去看看。她在外头的十几年,赵国强兄弟俩也亏了她妹妹的帮衬,孙美英对这个妹妹是心存感激的。
到了妹妹家门口,老远就看到妹妹在给孙子把尿。孙美英把两个儿子怎么待她,以及她的担心竹筒倒豆子般倒了出来,妹妹也唏嘘着不知道如何是好。孙美英考虑了半天说,那我把存折放你这里,我用时再来取,万一他们以后不养我,这些钱够我活几年了。这些钱都是她那些年在外头挣的屈辱钱,除去两个儿子盖房、结婚的开销,还剩四万。她偷偷存了起来,除了她妹妹,没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