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朴强的工作问题,是年前一次晚宴上敲定的。燕山煤矿矿长刘二宝暗中撺掇,姜副县长当场拍板。在是否接受这份“特别关照”的问题上,朴顺义有过犹豫,因为他觉得这份“关照”里有交易成分,不太干净。他如果领了姜副县长这份情,就等于扇了自己的耳光,而且是当着刘二宝这种人的面。但是,儿子的事情非同小可,朴顺义的犹豫就像春天里的最后一场薄雪那般脆弱。机会千载难逢,稍纵即逝。过了这个村,儿子工作的事便泡了汤。所以,他最终还是递了报告,姜副县长在报告上的签字肯定不含糊,要不然,事情不会这么利索。
朴顺义越来越看不惯天天窝在家里玩电脑游戏的儿子。老婆太没原则,凡事由着儿子来。儿子对网络游戏着魔,有时到了饭点还舍不得下机,当妈的居然把盛好的饭菜端到电脑桌边。这是朴顺义最看不惯的行为。这个春节他一直在忍,不想破坏节庆气氛,闹得家里不和谐。他早有盘算,只等熬过正月十五就和儿子摊牌:该干嘛干嘛去,一个男人总得有份责任和担当!想当宅男,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你朴强生错了人家!读书成绩一塌糊涂,光玩游戏也不指望会成为比尔盖茨第二。现在好了,自己刚被委以重任,儿子的工作也有了着落,正可谓“双喜临门”。掩盖在喜庆之下的战争烟云一下子散开,朴顺义手里端着的油碗可以平稳放下,腾出手脚专心致志带好他的队伍。
治安三中队现在长大了,不是当初他和大郭、小田三杆枪。迟哥手下原来有苟泉和毛坨,加上朴顺义的老班底,还有原来大队的业务内勤齐新立算在一起,三中队总共有了七个人。朴顺义决定把他们分成三组,老油条迟哥和苟泉长期面和心不和,就让他带毛坨;苟泉砸在迟哥手里好些年了,一直没有出头之日,把小齐配给他打下手;大郭和田果果是老搭档,他俩不拆开。田果果暂时还嫩了点,就由大郭挑头。看起来,每组两个人,力量是单薄点儿。但朴顺义知道,每个组都绑着相对固定的线人。线人不可小觑,他们个顶个,完全可以当警察使。这样,每组实际上就等于有三名警力。朴顺义自己算机动力量,哪里缺人手,他就补位,玩得转。他打电话问田果果在哪里,田果果当时正和大郭、齐新立几个在“老鹰”的租房内里搓麻将——“老鹰”是他们固定的线人。大郭手气贼好,刚好小七对单吊幺鸡自摸,嘻哈的不得了。田果果把注意力集中在大郭面前的小七对上,看他是不是诈胡,手机屏面上的来电显示看都没看就摁下接听键:“喂,谁呀?么事?”听出是朴大队长,他像触了电一样,马上打手势示意大家安静,说:“朴队长,我正和‘大郭’在街上摸线索呢,我们准备打开新局面。”朴顺义骂道:“你小子撒谎也不看看对象,我是谁?我信吗?还摸线索呢,听动静,你们是躲在哪旮旯摸坨索万吧?上班时间阳奉阴违,当心我给你们来个开门红!你和‘大郭’现在马上归队,我有任务交给你们。”田果果正好当赖,不给大郭付钱准备起身走人。大郭不依,揪住田果果正色道:“愿赌服输,敢跑,揍你!”田果果半点不憷,三家输钱,他有同盟。“老鹰”果然拉开大郭的手说:“最后一把,算了!反正你一吃三,就当你请客。”大郭清点着赢来的大票小票,嘴内咕哝着:“软腿,再不和你们玩了。”齐新立得意道:“老话没说错,先赢的是钱,后赢的才是纸。”
朴顺义给田果果布置的任务是起草一份《治安三中队纪律作风制度》,这项制度要在明天第一次中队会上宣布执行。朴顺义具体提出几条,比如说请销假制度、上班开会迟到早退处罚制度、赃物登记保管制度等等。他建议上班迟到一次从绩效工资内扣除二十元,开会迟到一次扣五十。他说:“制度不要罗里吧嗦,别他妈弄成懒婆娘的裹脚布,就搞几硬条,操作性要强。”他安排大郭通知到人,特别强调纪律,并做好记录,明天上午九时,三中队准点开会。最后,朴顺义叮嘱大郭,电话约请大队长参会。
这天晚上,朴顺义的酒喝得多了点。两件喜事一块儿扎堆,换成谁都高兴!在敬酒的问题上,因为有提拔的由头,朴顺义享受着和政委一样的待遇,每个人敬完政委再就敬他。朴顺义来者不拒,然后又一一回敬。政委官大,是坐庄的,可以不回敬别人,朴顺义却不行。这样一来,把回敬的酒加在一起,朴顺义多吃多占至少喝了八两。对他来说,这是超常发挥,他的正常水平只有半斤。他后来不知道怎么回的家,第二天早上,是老婆把他叫醒的。老婆要他带儿子去劳动局办招工手续。
劳动局在澧水河南边。朴顺义父子俩赶到的时候,劳动就业安置办公室内已经围着许多人,吵吵嚷嚷的,秩序很乱。朴强仗着自己个子高大,使劲往前挤。负责办手续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指着朴强,尖着嗓子吼:“挤什么挤?排队!一个一个按顺序来。”这时候,刘二宝像个神仙不知从哪旮旯钻出来。他腋下夹着包,甩一包烟在桌面上,然后拉着朴强对工作人员说:“这是我要的人,麻烦二位先给办一下,我矿上急着要人。”女同志瞟了瞟刘二宝,赶紧换一张笑脸说:“刘矿长,你动不动就直接问姜副县长要人,根本没把俺劳动局放眼里。”刘二宝说:“妹子,你这话说偏了,我们煤矿要的都是劳动人民,劳动局是我们娘家,我没把妹儿放眼里,是把你时刻装心里。等几时有空,我请客!”说着笑着,朴强的手续就办完了。
出来才知道,这次是劳动局下面的劳动服务公司给企事业单位招聘保安。钱由用人单位拿,劳务合同关系在劳服公司办。劳服公司也不会白干活,他们把用人单位的钱收来后再分配,巧立名目扣除这扣除那,从中揩点油水,最后落到招聘人员头上的工资并不高,大概八百块左右。朴顺义弄明白儿子找了这么份“工作”,一下凉了半截腰。他终于醒悟过来——天上掉馅饼也砸不到儿子头上,堂堂姜副县长不会平白无故把什么好差事送给他朴顺义的!
刘二宝看出朴顺义脸上的情绪,凑过来说:“朴队长啊,你儿子是我煤矿点名要的,我那里正缺一个治安队长,位置给这小子留着。至于工资嘛,劳服公司发他的,我煤矿发我的,双份儿。”后来,他还拍着胸脯:“我保证,你儿子的工资绝对不比你少,不就是钱嘛。本人现在穷得就只剩那玩意儿了。”
朴顺义听来听去,总好像是一个圈套。他觉得这事情哪儿不对劲,但一时找不出明显的破绽。这时候,刘二宝的“和尚”司机和朴强从劳服公司领了几套保安服出来往车上装。朴顺义看看表,离九点不远了,他对刘二宝说:“刘矿长,我先把儿子交给你,有些事情我们再找个机会细谈。我有事要先走一步,请你多关照。”
车子开到公安局院子内,九点还差五分钟。朴顺义打电话给田果果,问人到齐没有,田果果说:“就差你和‘迟哥’没到。”朴顺义挂掉电话,坐在车子内没动。他把面包车停在大门左边的篮球场一角,阳光把樟树和水杉的阴影投满车身。因而,从他停车的位置看过去,大门口的动静一览无余,可进出大门的人却看不清车内的情况。他悠然地点一支烟,边吸边想,自己将要出手的这一招要不要和大队长通气。在整治迟哥的问题上,他相信大队长明里暗里绝对会支持他、配合他,只是采取这样的方式大队长会不会对自己有看法。事情还没想清楚,他看到迟哥从大门口一路小跑进来,而且边走边接电话,样子甚急。
朴顺义抬腕看时间,九点过七分。
迟哥前脚进会场,朴顺义跟着后脚到。治安大队的小会议室可以容纳十多人开会。大队长坐上首,旁边的位子给朴顺义留着。朴顺义对大家拱手说:“对不住各位,今年头一次开会,我去劳动局给儿子办招工手续,迟到了,让大家久等不好意思。”他转向田果果:“小田,我们是有制度的,你先宣读一下吧。”田果果把《治安三中队纪律作风制度》照本宣科念了一遍。朴顺义说:“今天开会迟到的除了我和‘迟哥’,还有谁?”
田果果不知是计,据实回答:“就你俩。”
朴顺义说:“这样吧,按制度规定,开会迟到一次罚五十元。本人今天是办私事,没二话可讲,我交五十元,而且现交,不在绩效工资里扣。”说完,他从包内掏出一张百元票子要田果果入账。
迟哥见门子不对,动气地说:“你现在升了副大队长,你有钱,给队里多做点贡献可以,我没钱交。”
朴顺义看似随意地说:“池组长如果是因公迟到可以免交。”
迟哥不买账。迟哥习惯把晚上当白天,喝酒、洗脚、唱歌、打牌,事情多得忙不赢,睡早床是免不掉的。所以,他上班从来不按时,开会一向都迟到。他挑衅的口气说:“我没因公,也没因私,属习惯性迟到,不然,我怎么对得住这名字。”
大队长一直没说话。看看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咳一声,说:“朴大队长,今天是第一次,大家对这个制度可能还不知道,这叫言之不预,不知者无罪,我看还是下不为例吧。”
朴顺义早料到这一招,他问田果果:“发通知时,都说清楚没有?”
田果果把记录本晃动晃动,说:“我这有记录,每个人都是亲自接的电话。”
朴顺义说:“我看这样吧,为了不破坏制度,池组长的钱我出,算我请客。请池组长下次注意就行了。小田,不用找零了,我们开会。”
迟哥脸上挂不住,梗着脖子边掏钱边说:“朴队,我有钱!”说完,他把一张蓝票子拍在田果果面前。
朴顺义咧嘴笑笑:“我是怕你没零钱。”
会议其实很简单。朴顺义宣布了警力分组,布置了全年的罚没任务和打击指标。最后,他表态说:“我这个副大队长就是给大家搞服务的,你们工作中有什么困难说一声,我钻天入地想法解决。在工作上,你们完全可以拿我当狗使唤,哪个小组缺人手,只要唤一声,我立马就到。功劳我有份大家有份,出了事责任我担着。这就是我当这个副大队长的承诺。”
朴顺义的话一讲完,旁边的大队长立刻领掌。会议室内哔哔啪啪响一阵,只有迟哥的双手始终无动于衷。
大队长首先宣布局党委提拔朴顺义为副大队长的决定。虽说是马后炮消息,但形式大于内容。最后,大队长正式讲话:“面子上的话我就不讲了。我只强调两条:第一,分组不等于分家,我们治安三中队就是一个大家庭,平时各干各的,有大案子就集中起来干,组与组之间要搞好协调配合,这个,我们治安大队有传统。第二,我觉得三中队给我们大队开了个好头,工作起步早,统筹谋划具体周详,尤其是新出台的纪律作风制度,好!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是一支准军事化的队伍,既要养成雷厉风行的作风,又要有严格的约束力。尤其是今天朴大队长和池组长带头执行制度,充分体现了打铁要靠自身硬……”
朴顺义发现,迟哥脸上呈猪肝色,指间的一根烟被折断、碾碎,烟丝纷纷扬扬洒向地板。
会议只开了一个半小时。到了表态发言环节,大家都踊跃热闹,只有迟哥像个闷葫芦,瓮声瓮气地说了句什么屁话,谁都没听清。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朴顺义和大队长今天合着伙把迟哥收拾了——朴副大队长上任第一把火烧的就是迟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