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受打扰,我安排好科里的工作,带大伟去医院后院的小公园走走,那里人少、安静。一路上我没有说什么话,大伟更是低头走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我请大伟在一个小路尽头的长凳上坐下来,他流泪对我说道:“阿姨,我妈妈最虚伪,她刚才对您也没有讲实话,我讨厌她!我很苦,我不想活了,我想去死……”
我没有接话,等着他把情绪表达透彻。他带着哭声,情绪非常激动地继续说道:“昨天晚上他们两人都有应酬,快十一点了,都还没有回家,我写好遗书后,打开煤气开关,到卧室里躺着,就在这时,妈妈回来了……”
我明白了大伟家昨晚发生的事情,我没有过多惊讶。
我问道:“大伟,你昨晚一直都很清醒吗?”
“清醒。”
“你拧开煤气开关后有多长时间?”
“应该还没有一分钟吧,只是我从厨房走到卧室的时间,我刚躺下,我妈妈就开门回家,瞬间就发现了异常。”
“当时窗户开着还是关着?你关上窗户没?”我细致地问他,大伟止住哭声,用不解的目光看着我。
“窗户是开着的,我没有去关。现在是夏天,我们家的窗户基本上不关,除了他们的卧室!”大伟回答道。
可以确定,大伟没有发生煤气中毒,不需要进行高压氧等特殊治疗。“阿姨,打第一次跟阿川到您家里玩,我就感觉您特别可亲、可信,羡慕阿川有您这样的好妈妈!”大伟说。
“谢谢大伟对阿姨的赞美!你能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看他的情绪平复了很多,而且转移到我这一边,就不失时机地问道。
“阿姨,您可知道?他们最热衷的永远是他们所在的官场,而且为我规划的人生也是我厌恶的、他们喜欢的所谓的官场,从小到大他们都在强迫我做一些我不喜欢做的事情,从来不在意我的感受,而且认为我不争气,给他们丢了脸!”大伟叹了口气说道。
“他们说画画将来没有出息,不容易成功!为了阻止我学习绘画,在我要升入高二年级、文理分科时,他们独断专行,直接把我转到南洋中学寄宿;更可恨的是,他们让我重新读高一,说我在一中学美术耽误了学习,需要补回来。我反抗过,却徒劳无功,或者说是抗议无效。南洋中学管理很严,我在那里如同蹲监狱,炒剩饭般又读了一回高一。他们限制我的零花钱,学校限制我的外出,他们似乎还格外请老师帮忙盯我,有两位老师很尽力,盯得很紧,我根本没有了画画的条件。我没有朋友,也无心学习,成绩毫无起色。这样的结局就是他们这样对待我的无情的讽刺和打击!最近我试图得到他们的允许,放弃普通高中的学习,进入专业性的美术院校,结果被他们驳斥得体无完肤。我真的绝望了……我就想到了这一步……死……”说到这里,大伟再次哭起来。
看来,“他们”是大伟对他爸爸妈妈的一个统称,他和他们之间缺失有效的沟通,高中生大伟处在叛逆期。我很是不解,是大伟太过敏感的性格,还是他的父母亲只忙于工作忽略了与孩子的沟通?
我生出两个疑虑:一个是,孩子怎么从小就开始那么厌恶官场?另一个是,作为所谓的成功人士,他的爸妈为什么那么反对孩子学习美术,学习美术怎么就没出息了?
我有一个与大伟同龄的儿子,看到大伟与父母如此对立,我很震惊,怎么会这样呀?我做了二十几年的心理医生,听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但发生在熟悉的人身上还是第一次。我不由得生出一种责任,我要帮助这个孩子。
委屈、沮丧、敏感、叛逆的大伟,要强能干的妈妈、未曾谋面的爸爸,宛若织衣的毛线,不小心打结了。我一时不知道从何处入手,怎么样才能走入孩子的心田。我仿佛身处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一片茫然,没有了方向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很多人有过类似的经历,当感觉自己深陷困境时,原来四通八达的道路反而不是道路,是迷局。
我不能想象,大伟作为独生儿子,才十几岁,明明知道他的父母亲是爱他的,却为何做出这么极端的事情?他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他的父母表面光鲜,事业有成,是什么原因让他们的孩子竟然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他那句“我真的绝望了……”,令我心里一紧,本能地靠他更近点。他的头埋得低低的,我和他一起沉默了差不多一分钟时间。
无声的语言打开了大伟的话匣子,他慢慢抬起头来,目光看向远方。
“阿姨,其实第一次到您家里玩我就知道了您是一名医生,感觉您好亲切、好温暖,关心我们这些孩子,见我们玩得那么疯,不但不嫌弃我们的高声笑闹,也不烦我们把家里的东西搞乱了、地板弄脏了,而且完全和我们打成一片,我们都觉得玩得好放松、好开心!好羡慕阿川有您这样的好妈妈!”
他讲了很多,他说他之所以学绘画,是源于姥姥家楼下一个小女孩的离开;之所以能坚持上完初中,是源于对一个男孩子的承诺;之所以决定将美术作为自己未来的职业,那是源于一个美术班的女老师,在那里他得到了母爱。
他甚至说因为“他们”而失去了很多快乐,没有轻松的童年,战战兢兢地度过少年期,上到高中更是与烦恼相伴。“他们”甚至还给他指定未来,强迫他走向他所厌恶的官场。
作为一个心理医生、作为一个妈妈,我感觉到眼前这个男孩的敏感和自尊,他的心理遭受着重创,需要被细心地呵护。
我柔声问道:“大伟,你最近以来睡眠情况好吗?每天可以睡多长时间?”
“这几个月睡眠不好,总感觉很困,躺下又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又似睡非睡,老做梦,恍恍惚惚的。”大伟说。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示意他继续。
“整天都觉得昏昏沉沉,学习没有效率,很多想背的东西记不住,所以我想放弃继续读高中,专心学习美术。”大伟说话的声音明显低沉了下去。
“嗯,不急,这个问题我们慢慢来,阿姨会帮你的。你妈妈说你最近吃饭很少,是吗?”我以尽可能的关切口吻说道。
“是,晚上睡不好觉,感觉没有食欲,没有精神。”
通过这番交谈,可以明确大伟目前最需要解决心理问题,尽我所能,循循善诱、不动声色地一路开导他吧,希望他会有所受益。
此时,闺蜜打来电话,告诉我已经做完了超声检查,结果正常,她不担心有病了,其他检查下次再做也行。闺蜜接着问我那个病人还在吗,没待我回答,她就自顾自地往下说她认识那个男孩子,她跟孩子的舅舅很熟悉,常听他舅舅说孩子特别不成器,家里条件特别好,可孩子特别不懂事,不好好学习,处处与父母作对,甚至都不称呼他们为爸爸妈妈,还染上很多恶习,结交不三不四的人,把一家人气得吐血。
闺蜜性格爽直,真是快人快语,三分钟的“机关炮”传递给我很多信息,我正在发愁该怎样走访孩子的家人呢。他的妈妈如果不愿意与我沟通,我是很难撬开她的嘴巴的,再说,我也不认识孩子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