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很快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为了应付我们的小酌,李小茉学会了做几手小菜,我的斗室经常充斥着老猫的欢声笑语。老猫说:“魁北克很冷,冬天整个城市都埋在一尺多深的雪里,家家几乎都不用工作,也不怎么出门,出门也是去购物,呃,出门都有车,不会挨冻的。”小茉姑娘忽闪着大眼睛,频频点头。老猫又说:“我在魁北克有一座森林小屋,冬天烧壁炉,烤苹果排吃。冷?壁炉可比烧锅炉暖和多了,那感觉,简直就像童话一样……”此时我再观察那条鱼,它欢快得简直要跳出水面。
老猫还自告奋勇地购买了一份人寿保险,他表态这完全是为了答谢李小茉小姐的美食——让这样一位美人受油烟熏呛实在是罪过啊,当然他也强调了自己在加拿大已经买过此类保险,而且加国福利之好是让人舍不得自杀的,失业了也有足够生活的保险金,女人更不得了,只要生孩子就可以获得国家补贴,一家都能生活得衣食无忧。他把脸凑近了珍珠:真是头等好事,生孩子就是女人最好的职业啦。
听到这里,我噗地喷出饭来,白米粒喷得到处都是。老猫以为我呛住了,使劲拍打我的后背,李小茉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斜睨着我,满眼怒火。我不能抑制我的笑神经,尽管我知道这很不礼貌,但实在是太好笑了,不是老猫说的事好笑,是那个场景下那样神态各异的三个人,身后还有一条形而上的鱼,我设想过这个情节,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效果。
一段时间后,李小茉开始有心事了。她对我更加殷勤和主动,但是意义有所不同,一切似乎成了一种补偿。我们似乎有意不谈论老猫,虽然我知道小茉姑娘背对着我,小手飞快地和谁交流短信,为了不打扰我休息,她很是体贴地把按键音设置成了无声,可是,她那小尖指甲划在手机按键上的“刺啦刺啦”声,还是传达了她或喜悦或焦躁的心情。这里我要提出的就是李小茉的第三个问题,不是嫌贫爱富也不是摇摆不定,而是更加令人无法忍受的——自以为是。
这一点和水缸里的珍珠简直如出一辙。现在它对我可没以前起劲了,孕妇般笨拙起来,并带出了点不够自信的忧郁,它甚至开始传授另外两条鱼“形体课”,傻呆呆地看它们搔首弄姿。当我把脸贴在水族箱玻璃上的时候,珍珠有意识地回避和我对视,似乎在装傻,它又瞎琢磨些什么呢?但我完全理解李小茉为什么也出现了类似的反常表现。她那满不在乎、踌躇满志的劲头没有了,一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样子,简直像个文学女青年。最可笑的是,李小茉苦心掩盖着她那点小秘密,好像为此还暗自流泪过。有一天晚上,我差点就想和她谈谈了,我差点就告诉她,快点高兴起来吧,我真的不在乎!我还没有找她谈,小茉姑娘就先发制人了,她居然对我说:“我和老猫真的没什么,我知道你不开心,但请你相信我。”
老天,她真的以为我会在乎吗?还有就是,她要我相信她什么?这个自以为是的姑娘,她眨巴着一对大而无神的眼睛,充满了对我的同情和期盼。我不得不从床上坐了起来,为表示郑重,我还点了根烟,最后我说:“李小茉啊,你就省省吧。”
206项目像个肥胖症患者,每走一步都兴师动众。项目方方面面的配合还没有最后落实,尽管前景可观,但步履沉重,好在进度基本符合前期规划,除了聆听每日的工作汇总,李总并没有太多干涉。除了工作上的信任,他还破天荒地和我沟通了一次感情,在公司餐厅,他邀请我去他的桌子上吃糖醋排骨。
汁浓、肉厚的糖醋排骨。“年轻人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到了我们这个岁数,高血脂、胆固醇,什么都不敢多吃,你不知道那种痛苦。有钱有欲望又能怎样,没福消受啦。”
脆骨也好吃。我们餐厅的厨师还真不错。“年轻人也有谈恋爱的资本,想找什么样的就找什么样的,不合适就换。到了我们这个岁数,老婆管,孩子闹,再心烦都得忍着,公司一堆事,回家又一堆事。都知道张总神经衰弱吧?我也快了!能不衰弱吗?事情实在太多了。”
李总突然把头贴过来:“你能理解我吗?”
这句话太突然了,我来不及把嘴里的排骨咽下去,就不得不对他殷切的眼神作答:理解!但后果是,排骨汁从我牙缝里泚了出去。我没有手忙脚乱地去擦拭李总衬衫上的油渍,倒很希望他佯装没有发现。
李总真的很配合,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而开始吃糖醋排骨了,大口地。我猜,206项目将是我在公司发展的一个转折点,它在给公司带来巨额利益的同时,也将给我带来不可忽视的业绩和小小的财富。这好运来得有点仓促,我必须小心谨慎。而李总,我怎么会不理解他呢,我们都是男人。他微秃的脑门闪着几分不安,听说董事会在调整高层,他可能是失势的一方。
这天下着雨。回家的时候,我看见珍珠在水族箱里发疯。它用嘴拼命拱那些小石子,拱到一边,然后又拱回去,就像一个割麦子的农妇。它的曲线已经抽搐,“珍珠裙”凌乱不堪,它沉迷其中似乎根本没看到我贴在玻璃缸上的眼珠。另外两条鱼漠然地看着它的苦行,不置可否地吐着水泡。我突然有些同情珍珠,我觉得这个世界对她并不怎么好。
珍珠突然发现了我。它停了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一下尾裙,不过它不再扭屁股了,似乎在倾听什么。只有风声,雨声。只安静了一分钟,它就又开始折腾了,拼命想跳出水面,这怎么可能呢?那两个姐妹几乎扑哧笑出声来。我不得不把手伸进水中,强行把它按回去,我也说了同样的一句话:珍珠,你就省省吧。
为了这句话,它的同僚姐妹——李小茉,几乎与我反目成仇。那晚她像打开了发动机,用高音嗓门控诉了我一夜:你凭什么这种态度?!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为什么不信任我?!……很多话我都忘记了,因为本来就不重要,但李小茉自以为是的缺点暴露无遗,她完全误会了我的意图,并且给自己增添了很多烦恼。我很想告诉她是她想得太多了,可是因为害怕她的喋喋不休,我什么都没说。那晚睡得实在糟糕。尽管李小茉不属于性格温柔的那一类女人,但是我愿意保留她求证另一类问题时的语气。比如:因为我们谁都无法预料未来,也不能确定是否会自绝生路,所以我们需要为自己买一份保险……经典。
李小茉已经五天没回来了,好在我和老猫的项目已经开始赚钱。206项目还在拼命吃钱,我的老总们指望206一出台就压死一片,吃掉一片,再长出一片,而我和老猫却已经在206庞大身躯的一角吸食鲜嫩的汁液了。赚钱的感受实在是妙,但是我们必须更加小心,细心打点相关的朋友。我们偶尔也会谈到小茉姑娘,比如在后海这样口无遮拦的地方。
“李小茉还好吧?”
“我发誓,她没有住到我家去。”
“那她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啊,不过她应该过得还不错。”
听一些滥情的歌手哼哼,我也会萌生一些思念李小茉的感觉,但还是觉得这姑娘陌生,尽管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可是她穿珍珠裙的样子,她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总是给我人鱼两隔的错觉,我没法更靠近她。老猫曾经暗地里问我,是不是有意介绍他认识李小茉?我只嘿嘿一笑。我心里说,但是我并没有让你去勾引她啊。
有时,看看那条鱼的情绪,就好像也能预感到李小茉过得怎么样了。是的,她应该还不错,保单又定了几张吧,或者老猫又给她讲了魁北克。那么,她还惦记我干什么呢?
可是我发现,那条鱼开始仇恨我了。比如,它不吃我喂的鱼饵,还轻蔑地拿尾巴将鱼饵打散。它也不兜圈子拱石子了,而是变得处心积虑、若有所思。早晨它眼露凶光,耐心地等待我睁眼与之对视的那一刻。我不得不加倍嘲笑它,你以为我会害怕吗?我确实不害怕,但是我很不舒服。
就在我打算把它送给老猫的前一天,它失踪了。
床上赫然放着初识李小茉时她穿过的珍珠裙,有一点皱,但还是闪亮闪亮。她还有我家的钥匙,回来就是为了拿走那条鱼?我当时这么理解:这是李小茉对我的最后一次示威。
小茉姑娘和珍珠鱼合伙逃离了。此时我说不上是种什么心情,坐在床边很久。我深信她们对我进行过旷日持久的诅咒,并且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