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7年第12期
栏目:实力
题记:
燕雀不知鸿鹄,却是秋日同窗
在宿命的丛林
你变成我,我变成你。
——陈先发《天柱山南麓》
我的名字叫玉溪,是我妈取的。我只记得小时候幼儿园金发碧眼的阿姨总是叫不对我的名字,“Yuxi.”她们看着我,舌头都绕在一起了,还是不会念那个“X”。我问妈妈为什么给我取一个这么难念的名字。
“因为你是中国人啊。这是个中国名字。”
“可是Maggie为什么叫Maggie?”
Maggie是我的邻居,她也是黑眼睛黑头发的中国人。
“嗯,那你要问她的爸爸妈妈。你不觉得你的名字很特别吗?玉的意思是Jade,溪的意思是creek。A creek full of Jade,多美。”
我一点也不觉得我的名字美,可是我似乎也没有选择。
我上小学的时候,总是有人问我:“How do you pronounce your name?”然后我就告诉他们:“Yu-shing.”——这是我能想到最接近拼音的读音了。“What a pretty name!”她们,一般是金发碧眼的女人,说的时候都是满脸的真诚,我终于慢慢相信大约我的名字是美的。
我开始上中文学校的时候,有一个小眼睛的中文老师问我:“你叫玉溪?你爸爸喜欢抽烟吗?”
“我不知道。我爸爸不跟我们住。我妈妈是个单亲妈妈。”
“噢。”小眼睛摸了摸我的头,不再说什么。下课了,妈妈来接我。“Mommy,我爸爸抽烟吗?”我妈妈在开车,我能觉到她稍稍颤了颤。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们中文老师问我这个问题。”
“嗯,他抽烟。”
我不再多问,我妈妈说我刚生出来他们就离了婚。我出生在洛杉矶,我妈妈那时还是个留学生,一个人又念书又照顾我,其间的辛劳,妈妈从来不提。好在那时有外公外婆从中国来帮忙。我外婆说我小时候可好带了,他们每天带着我去小公园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挖沙子。我外公外婆和周围一些也是来探亲的爷爷奶奶说话。那时候,从中国来探亲的父母还不多,所幸洛杉矶是个大城市,中国人还多一点。外公外婆和他们见了面就是不停地说话,把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股脑倒空。也是,好不容易找到人可以痛痛快快地说中文,他们高兴。
我记性好,我能记得小时候的很多事。我记得我六岁那年我妈妈带着我回中国。飞机到了北京,我妈妈在机场的洗手间里又描眉毛又涂口红,她平常很少化妆。我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她,妈妈看一眼我,又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问我:“妈妈好看吗?”“好看。”可是我觉得她不化妆的样子更好看。大概每个孩子心中妈妈都是好看的,可是我妈妈是真的好看。她眼睛不大,弯弯的,亮亮的,长头发黑黑的。她笑起来会有两个酒窝,只是她不怎么爱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爸爸。他到机场接我们。他好像等了很久,站在那,脸上有一丝疲惫。他中等个子,眼睛不大,戴着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他看起来比我妈妈大不少。他走过来,把我妈妈的皮箱接过来,“这么重,里面装着石头吗?”他笑着说。我看见他摸了摸我妈妈的头发。妈妈便很羞涩地笑,她一笑,两个酒窝就出来了。妈妈把我拉过来:“玉溪,叫爸爸。”我抬头看了看那个人,居然没有觉得特别陌生,我小声地叫了声:“爸爸。”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很仔细地看了看我,说:“她长得像我姥姥。”我心里想问,“姥姥是什么人?”可是我没敢问。我闻到他身上有一种味道,有点刺鼻。我一个人走在前头,我爸爸和我妈妈走在后面,我隐约听到我妈妈说:“这孩子认生。”
我们一起坐出租车去酒店,我坐在妈妈左边,我妈妈坐中间,我爸爸坐在我妈妈右边。车子里我们都不说话,我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酒店在北京东面,周围有许多高楼,那么高,我使劲抬着头都看不到顶。我们一起到酒店大厅,酒店的人问我们,你们三位入住吗,我妈妈说:“就我们两个,他只是一个朋友。”我们三个到了房间,我倒头就睡了。我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没有看见我爸爸,我问妈妈:“那个叔叔呢?”
“什么叔叔,那是你爸爸。他回家了。”
“他有自己的家吗?”
“是啊。”
“噢。你们为什么要离婚?”
我妈妈便不再作声,看着大落地窗好像在想心事。第二天,我妈妈带着我去儿童剧院看演出,《白雪公主》,舞台布景很美,我看得眼睛一动也不动,散了场,还盯着舞台看。可是戏里面居然没有王子,是七个小矮人最后把白雪公主感动得醒了过来。我跟妈妈说:“可是我看的书里都有王子。”“没有王子,日子也得照过啊,我们平常没有爸爸,不也一样过吗?”我想想也是,平常没有爸爸,妈妈什么都会做,她会换机油,会换轮胎,她还把我的自行车修好了。有一次,妈妈还把车库的水泥地面弄成小石子地面,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
第二天晚上,爸爸又来我们房间了。这回我不困了,我看电视里的卡通片,我爸爸和我妈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爸爸还问了好多我上学的事。他还出了几道数学题,我很快做出来了,他很高兴,跟我妈说:“这孩子聪明,像你。”我妈说:“像你吧。”他们倒是都挺谦虚。我后来就睡了,他们都以为我睡了,我其实没有睡皮实,我看见我妈妈搂着我爸爸的腰,从我爸爸兜里掏出一包烟,我妈妈说:“还是抽这个牌子的烟啊。”“嗯,习惯了这个牌子。”然后我就又睡了,我醒来的时候我爸爸又不见了。
我们从北京飞到南方外婆家。外公高兴地叫我小香蕉。他老说我是小美国佬,外面是黄的,里面是白的。我问我妈妈:“我到底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都是啊,一个人可以同时是两种人呢。”
“那我要爱哪个国家?”
“都爱啊,就好比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的。”
我不同意我妈妈的说法,总有一个最爱吧。我喜欢外公家,因为我不需要做作业,还可以和表哥表姐玩。可是他们都有爸爸,我跟妈妈说,“你和爸爸再结一次婚吧,这样爸爸就回来了。”我妈妈叹了口气,笑了笑,又不作声了。我不喜欢她这样,每次我问她什么,她不想回答,就沉默,我不喜欢沉默的她。
我们再从北京回美国的时候,就没有再见到我爸爸了。上飞机的那天,妈妈好像一直都在盼着什么,我知道她是盼着爸爸来,可是他没有来。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见妈妈看着窗外流泪,我问妈妈:“妈妈你怎么哭了?”我妈妈又不作声了。
我妈妈回来后一直都不高兴。这样过了些日子,有一天,她很认真地问我:“玉溪,妈妈再给你找个爸爸好吗?”
“是原来那个爸爸吗?”
“不是。”
“那我不要了。”
妈妈又不作声了。我赶紧说:“那你找吧。”
妈妈抱住我,“玉溪真乖。”
又过了些日子,我妈妈就把斯蒂文正式请到家里。他是个美国人,个子很高大。他给我买了个书包,可是我不太喜欢他的味道,我好像更喜欢北京的那个爸爸的味道,可是那是什么味道呢?
我妈妈终于还是和斯蒂文住在一起了。斯蒂文是个有趣的人,他喜欢看电影,喜欢看David Letterman的脱口秀。我和他关系不错,可是我妈妈好像没有特别喜欢他。他们的关系是我外婆外公搬过来后开始恶化的。其实起因是个很小的事,剩菜剩饭。外公外婆从来都是节俭,剩菜剩饭都要放冰箱里,可是斯蒂文不喜欢,有一次他把我外婆熬了半天的一锅牛腩倒了。我外婆气得不行,说他不知道国内牛肉有多贵吗,这么糟蹋粮食怎么可以。其实这些都是小事,我觉得其实主要是我妈妈不喜欢斯蒂文了。她又嫌我外婆嘴碎,就让斯蒂文先搬出去住,结果他这一搬就没再搬回来了。我妈后来又找了几个男朋友,但是没有一个长久。有几次她问我:“还记得爸爸吗?”我说记得。
“你喜欢爸爸吗?”
“喜欢。”
她就很高兴的样子,我觉得她还是记挂着我爸爸。我猜她其实不想离婚的,难道是我爸爸喜欢上别的人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和我妈去一家中餐馆吃饭,碰到个熟人。她的女儿刚被哈佛录取,她眉飞色舞地说起她的女儿,然后说:“加油,你们家玉溪从小就是小神童,将来也是要上哈佛的呢。”妈妈笑着说:“那不成的,玉溪比你家闺女差远了。”但是那个女人的话好像是个魔咒,我妈从那以后就开始管我管得很严。她不许我去朋友家过夜,不许我12点以后回家。有一次,我做一个社区项目很晚回,有一个美国男生送我回来。她盯着那个人看了半天,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有抽烟,你知道吗?”那个男孩走了以后,她说。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抽。”
“我知道的,相信我。”
“抽烟怎么了,还有人吸毒呢。”
她不说话,盯着我看。我回到自己房间,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她还自作主张给我找了写作的家教。我那天故意装傻,和那个上课的老师斗气,叉着手,不言语,只是点头。老师是个明白人,看看我,又看看我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小时候多乖。有一次你还说要一辈子保护我。”老师走了以后,我妈说。“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我14岁了,我有我的自由。”我和她顶起来。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忧郁,我受不了她这种眼神,我走了出去。我给我的好朋友Iris打电话。我和她一起去海边骑自行车。“单身妈妈都这样神经兮兮的,你知道吗,我姑妈就是,我姑父死得早,我的堂兄弟都受不了他妈,没办法的。”我点点头,可是我还是很苦恼,我心里是爱她的,她一个人不容易,又做妈妈,又做爸爸。可是我还是盼着早点毕业,离我妈越远越好。
我们还是这样频繁地吵架,斗嘴。那几年我们的关系糟到不能再糟。十二年级的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在忙着弄申请材料,下楼喝水。我从我妈房间经过的时候,闻到了一种遥远的味道。我看见我妈站在窗口,背对着我,她穿着个黑色的吊带小衫,头发蓬乱,手里拿着根烟——原来她一直抽烟,只是在晚上,只是背着我。她一定是怕我看到。我慌慌张张回到自己房间,水也不喝了,生怕她知道我知道了。我躺在床上,喉咙发涩,心里涌起一阵悲凉。我像是突然触摸到妈妈的苦寂和伤怀。在人前,她是个能干沉静的人,好像什么都能搞定,但是只有在这样的黑夜里,她心底的脆弱才一点点浮出来,那轻烟里飘着的是她排解不开的愁苦。我突然就难过地哭了,我小声地啜泣着,生怕屋外的妈妈听到。
我开始慢慢控制自己,每次要和她吵起来的时候,我就开始沉默,如她一样的沉默。我终于熬到了毕业,我没能上哈佛,我上了纽约大学。不过我妈还是很高兴。我高中毕业典礼的那天我妈哭了,我很少看到她哭。她是个那么坚强的人。我说:“妈妈,我会经常和你联系的。”我妈倒笑了:“不是,我只是羡慕你,18岁,多好的年纪,我想起了我自己的18岁。好遥远啊。”我知道她18岁在北京一个有名的大学上学。她曾经带我去过那个学校,的确很美,可是我不明白学校为什么围着高高的围墙。
我去上大学之前我妈给了我一个玉坠,是一块翡翠玉的小老鼠。“这是你爸爸送给你的,你戴着,能保佑你。”我轻轻地拥抱了我妈,“你多保重,少抽点烟。”我妈抱着我,良久也不说话。
我大一的暑假做实习,在华尔街有名的投资银行高盛。我是在那碰到王展的。他是我的小老板,是个有趣的人,也聪明。他在国内念了本科,还工作了好几年,在哥伦比亚念了MBA后进的这家公司。那一阵我们经常加班,都待到好晚,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吃个宵夜,或是一起坐地铁回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看着他办公室的光亮,加班似乎也没那么累了。
那天中午,我出去匆匆买了一份三明治,准备接着干活,正巧在楼前看到王展。他侧着身子,眯着眼,手里有一根烟。他抽烟,和我妈一样,是个抽烟的人。我心里有涟漪泛起,在他抬头看天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沦陷了。我连忙上了楼,坐在电脑前,却是什么都想不清楚。王展终于上了楼,他从我的Cubicle前经过时,我闻到了他身上一股轻渺的烟味,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直到他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我的目光又回到自己的电脑上,但是我还是什么都想不清楚,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到处搜有关王展的信息,我从脸书上搜到了一张他的相片,那时的他还很年轻,清峻的脸,还是个学生样,我盯着他的相片看了好久。我知道大陆来的都在用微信。妈妈在用那个,她那时候要加我,我也只好注册了一个微信号,但是极少用,现在突然就想起来这个,可是怎好意思直接问王展要他的微信号?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王展的手机号,组里前一阵在赶一个项目,王展给了我们他的手机号以备急用。我灵光一现,在微信里加了他的号码,果然显示了一个头像,头像是一棵大榕树,浓郁的墨绿色树冠,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也许本来就没有一个所以然。我没敢发出好友邀请,把手机扔到一边,又看着苹果机的屏幕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