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3885900000001

第1章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9年第05期

栏目:中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作者简介

丁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生于20世纪70年代新疆哈密。参加第六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研讨会。诗作收录进1999年、2005年、2008年《中国最佳诗歌年选》,被誉为“葡萄诗人”。已出版长篇小说《木兰》、诗歌集《午夜葡萄园》、随笔集《和生命约会40周》等十余部。现居乌鲁木齐。

七月的戈壁滩燥热。嘎蛋躲在傍晚的林子里看两只公羊顶架,听旁人说他爸回来了,撒腿就往家跑。旁人问,有啥稀奇?他爸还领了一个女人。是给他叔从老家领来的媳妇?像从画上走下来的观音菩萨。

火辣辣的汗滴煞得嘎蛋睁不开眼,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继续飞。一路飞过长着稀疏芨芨草的青石滩,飞过用坎儿井水浇灌的大麦田,飞过半截子人高的土夯院墙,看到烟囱里冒着浓烈的黑烟,嘎蛋停住了脚,咧开嘴,笑了。

正要掀起门帘,却见一个黑衣妇人端着塑料红盆从灶间走出。盆子在她的手里一高一低。低的那处,污水流了出来,溅到黑条绒布的鞋面上了。不是盆子长得歪,是妇人的一条腿短了半截儿。只用眼睛挖了一下男孩,不说话。男孩赶忙紧走几步,伸手接过盆子,一个转身出了院门,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移动在土墙外面。

这是一排土坯房,白杨木上的房梁。墙外抹着白灰。木格子窗户,镶着透明的大玻璃。一块块,反射着阳光,晃人的眼。开了两个门。西头的门里是里套外两间屋子,东头的门里是单开门的一间房。

东屋后是羊圈。墙是夯筑的干打垒。有一个很大的栅栏门,用红柳棍条钉成的。羊圈很大,装上个百十头羊都不嫌挤。可是现在,圈里空了一大半。羊儿们显得稀稀拉拉的。看见嘎蛋,都“咩咩”地呻唤起来。伸长脖子,瞪着环眼,把鼻孔里的气吹得呼哧呼哧直响。夏天的羊和夏天的人一样,渴的时候眼睛都红了。嘎蛋把水倒进了栅栏外的大黑桶里,眼看着那群羊开始挤成一团抢水喝,脑袋是一个蹭一个,成了一个纠缠在一起的棉花团子。可嘎蛋却没有心思把那团棉花扒拉开。他丢下羊群,转身就进了院子。掀开西屋的门帘,进了屋。

先是闻到了一股香气,幽幽的。再眨眨眼,看到他爸老李在低头抽烟,他叔小李端着白瓷缸子,并不喝水,只是望着炕上傻笑。炕沿边,多了个斜斜坐着的女人。两条辫子,耳朵上吊着两只闪光的小环,光溜溜的额头,穿一件月白色的褂子,像个观音。

老李看儿子愣成个树桩,道,傻了?咋不叫婶子!

女人抬眼看他,笑了。红唇白齿的,桃花开了般,暖烘烘的。

嘎蛋慌了神。不知道女人竟能这么笑,心跳得更加扑通通,脸红到了耳朵根,张开的嘴里舌头打了个转,却没发出一点响声。一转身,他掀开门帘,跑了。老李笑道,没出息的货!掐灭了手中的莫合烟,叹了口气:他婶子,不怕你笑话,咱这十一间房的娃娃们,没见过几个像样的女人……

十一间房就是嘎蛋的家。十一间房并不是只有十一间房。大约一开始,只住了十一户人家,得了此名。后来风沙太大,直吹进人的院子里、被窝里、饭锅里。人一说话,满嘴沙子。人一走动,是个沙堆。人种庄稼,种啥死啥。人没法活,就给沙子腾地方,往更远的地方搬。最后,只留下些破损的院墙立在这里。

十一间房就成了一个空空的地名。

又不知过了多久,风沙突然小了,从口里来的开荒人,零零散散地住进了那些旧房子。他们挖了坎儿井,将地下水引到大田里,种上麦子、葵花、西瓜、蔬菜,过起了日子。

过了几年,看这个地方能活人,就拣了个背风的地方盖了些房。房子盖好了,就在周围百里寻女人。有了女人有了娃娃,这个地方就成了一个像样的村子。

小时候,嘎蛋总爱问他妈:十一间房只有十一间房吗?他妈就拍他的屁股,指了指外面,你姥姥家在四棵树,可那里一棵树也没有。这十一间房是地名,懂了吗?嘎蛋不懂。长大了,上学了。嘎蛋听从四棵树来的同学说,四棵树以前有很多树,毛驴车都赶不进去呢!嘎蛋就说,我们十一间房以前有很多房,大马车都赶不进去呢!

夏天的林子里最凉快。男人们喜欢在这里扎堆。这些男人都是从口里来的。都是些闯日子的男人。生得高高大大,虎虎有威。肩可扛手可提,啥重活累活都难不倒他们。个顶个是些好男人。新疆人称这样的男人为:儿子娃娃!这称呼是顶帽子,专门扣那些顶天立地有血性的男人的脑袋的。

可这些儿子娃娃的男人,却一个个没有娶到好女人。不是瘸了拐了,聋了瞎了,就是老了丑了的女人。甚至,连这样的女人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了。光棍汉们急得梦里都直跺脚。

方圆几十里,自然也有别的村子。可别村的情况和十一间房差不多,大多是从口里来新疆闯日子的男人。有女儿的,多是拣近处的老乡嫁。难得有嫁到外乡去的。除非是那个男人有格外的本事、格外的钱财、格外的人才。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对于十一间房的男人来说,光棍见光棍,才是两眼泪汪汪呢!

甘肃人老李是在夏种之后背起行囊,到老家寻女人去的。老李给小李找媳妇,可是关系到甘肃人脸面的大事情。老李自己的老婆是瘸子,却要发着狠给兄弟找个好看的女人回来。这话放出去后,那些河南人、江苏人、四川人、山东人……都咧着嘴等着看呢!他还能给讨朵花回来?!

在十一间房,说起来也怪,只有老李一家是从甘肃来的。独门独户的,怨不得老李要跑回老家去说弟媳妇。说媳妇是大事情,咋不让他兄弟自己去说呢?他那个兄弟,是个放羊倌,整日里呆在戈壁滩上,最喜看小画书,最喜说羊的事情,可对于迎来送往的这些人情世故,他却是个白痴。老李让兄弟理了发,穿了新衣,专门到乡里照了张大头照。一看,不坏——像个学生娃。是女人喜欢的那种小白脸型。又发了狠,卖了一大半羊,再加上往年的积蓄,揣上照片,才出了门。临走的时候拍打着兄弟的手说,有我吃的,就有你喝的!

老李足足实实地在老家转了三个月,硬是找了朵鲜花回来。比起他自己的婆娘,可是天上地下。在林子里看顶羊的男人们都愣住了,纷纷揪住光棍杂三的脖领子,真有你说的那么好看?杂三摇着脑袋眯着眼说,我看得真真切切呢!杂三叹气说,那样一朵花配给小李?唉,还不如配给我呢!村长大吴斜眼看他,人家命好,有哥给张罗媳妇,你有啥?

杂三气短了半截子,憋了半天,发狠道,金山配银山,寒山配雪山。龟找龟,蟹找蟹,王八找的是鳖亲家。瞧小李那孙子样,配个好女人他也不会玩!大吴说,人家口里姑娘嫁到李家,是跳进清水盆子里洗澡——自己愿意,你操的是哪门子心?小心老李跟你扳手腕……

杂三不怕小李的瘦长白脸,却害怕老李的大黑圆脸。老李是座铁塔,浑身都瓷实得嗡嗡作响。一双蒲扇掌,虽说少了根小拇指头,但扳手腕,十一间房没有一个人能赢过他;论种麦子、西瓜、葵花、蔬菜,老李样样都是好把式。可他那个白脸弟弟,就知道拿本小画书傻看,天生一个闷葫芦。虽不招人惹人讨人嫌弃,但咋样也算不上是有血性的“儿子娃娃”。可人家命好!

杂三气呼呼地坐在了地上,一时没话。大吴又笑了,说起了一个刚听来的笑话。说是在四棵树,有个老头相中了一个男子,想让他当女婿,就对他说,娃,你给我磕个头,我就给你个媳妇。

后来呢,后来呢?

杂三噌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那男的当真磕了头,老头也就当真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大吴嘿嘿直笑。杂三听着脸都嘬在了一起,“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对着天边直着嗓子喊,谁给我个媳妇,我就给他磕一万个头,磕死都愿意!谁给我个媳妇!大吴笑着扯了他一把,努努嘴,别在小孩子面前丢人现眼!远远的,嘎蛋那毛茸茸的脑袋飞了过来。

新媳妇叫碎荷。嘎蛋是从一个红本本上看到这个名字的。那本子上,碎荷和叔叔小李并排坐在一起。叔叔的嘴都笑歪了,可碎荷没笑。嘎蛋将本子丢在了贴着“喜”字的红被子上,来到东屋的窗户底下。听到里面唧唧喳喳一群女人,就抬头往里看。只见大吴媳妇拿一根光滑坚韧的缝衣线,在水碗里蘸了蘸,一折二,打个刀剪扣儿,一头咬在牙间,两头扯在手上,将扣儿贴近碎荷的面额,一松一扯,便绞净了汗毛,直绞得脸面光光堂堂。推过面镜子说,照照。碎荷看了一眼,低下了头。一屋子媳妇都笑了,七嘴八舌地说,怨不得别人都说没结婚的女人是黄毛丫头。这脸一开,果真像个女人了。大吴媳妇看了又看,叹道,今儿个才算见了啥叫女人!

嘎蛋妈手提水壶从灶间走进,招呼女人们来喝水。大吴媳妇转脸看着嘎蛋妈就笑了,瞧瞧,为给小叔子娶媳妇,忙得她都没时间洗脸。嘎蛋妈的额头是一缕黑锅灰。众人都笑了,嘎蛋妈也咧了咧干裂的嘴。

人走了,碎荷抬眼看到窗外的嘎蛋,向他招手。嘎蛋低头进门后,碎荷拽住他的手说,咋不进屋呢?嘎蛋不说话。碎荷说,好嘎蛋,你给婶子引个路行吗?嘎蛋点点头,说去哪?碎荷说,去个人少的地方。嘎蛋说,戈壁滩上到处都没人。碎荷笑了,不要太远就行。一会儿你爸和你叔就回来了。

碎荷往筐子里装了些纸钱,拿了火柴,就跟着嘎蛋出了门。嘎蛋寻思着婶子是要到没人的地方烧纸钱,就将她带到了一个下风口的拐弯处。见碎荷在戈壁上画了个圈,将纸放在圈里点着。那火焰腾起来的时候,碎荷两腿跪倒,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嘴里说,爷爷奶奶和爹娘,你们就当俺碎荷死了吧!嘎蛋看着她弯腰磕头,一下一下。那天边是黑洞洞的布。

结婚那天早上,碎荷只吃了一个鸡蛋,不敢多喝水。省下了“娶亲”的麻烦,席就开在了打谷场上。碎荷穿了一身红衣红裤红鞋,头发盘了起来,美得让十一间房的男人们多喝了好几坛酒。新娘的丽质让这些戈壁滩上的男人们只能喜悦和兴奋,而这种丽质又使他们逼退了那一份轻狂和妄胆,只得对着大碗中的酒撒气。一口接着一口,桌子上接连倒下去了几位壮汉。

杂三端着酒碗挡住新郎的去路,一定要再喝三碗。小李的脸更白了。碗被一双黑臂接了过去,一仰脖,再一仰脖,又一仰脖,一口气三碗下肚,老李就瘫了,被几个小伙子背了回去。大吴咧着油嘴说,这老李,看把他高兴的。

半夜醒来,老李出门撒尿,提了裤子往回走,又停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东屋窗下,竖起半个耳朵听——里面没啥动静。老李又往前凑凑,手却将窗户外的煤油灯打翻在地。圈里的羊“咩咩”地叫了起来。

东屋的灯亮了。老李闪到了羊圈后面的暗处,伸长脖子等了会,就坦然地从屋后绕了个圈,回到了西屋。小李光着脊梁探出了门,四下望去,天黑得像个锅底。四周没有活物。看倒在地上的油灯摔断了把子,用手托着底座折身关上了门。炕上的女人说,咋了?小李说,不知哪来的野猫,把油灯摔了。女人探出一对粉臂来说,给我看看。

是个老式煤油灯,一看就有了岁数。铁皮底座上面是一个玻璃罩子,罩子用两根细铁丝固定在左右两边。顶上的把子是细铁丝的,一边摔断了。碎荷伸手拿出个包袱,将自己带来的旧毛衣抖出,从松下来的下摆处扯断了一根线,从洞里穿过去,又绕在把子上,刚好把那个洞给系上了。那旧毛衣原本是绿色的,可穿的时间久了,变成了黑色。绑在把子上,竟然和铁丝融为一体,不细看,看不出来穿的是旧毛线。

小李拿着煤油灯甩了两下,果然,一点也不晃荡了,回头说,你的手真巧。碎荷抿着嘴笑了,这点活算啥?我们那里的女子手都巧得很,打毛衣绣花,样样不差。看了看小李,又说,要不是我哥一直没娶上媳妇,我爷我奶我爸我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我,我才不会到你们这个半天见不到一个鬼的地方来。小李不说话,只是笑。

碎荷伸出拇指点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这个人奇了,就知道傻笑!看照片眉清目秀的,像个读书人。一傻笑,就真成了个羊倌。那是拿在老李手中的照片,最终转到了她的手上。老李将一叠包好的东西放在了她家的炕上。整个晚上,全家人都为那叠钱的数目激动着。没容碎荷细想,爷奶父母的泪水就将她送上了火车。呼呼一阵,她就来到了新疆。再坐汽车,坐毛驴车,她就来到了十一间房。一下车,碎荷看到戈壁滩上四处空荡荡的,一片林子旁稀疏地坐落着一些人家,真想折回身子就走,可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老李的后脑勺,她像木偶般,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挂着,就走到了李家,成了小李媳妇。

新婚之夜后,碎荷一早起床,换下红衣裤,穿上月白小褂,开始收拾屋里屋外,又舀水做饭,待饼子烙好,酽茶烧滚后,才见太阳大亮。老李看了看那摆在桌前的大葱和煎饼,微微点头说,这新媳妇没白娶。瘸腿妇女脸拉得老长,嘀咕着烙饼子也不用放那么多油。那油可精贵着呢,哪能满锅里都放……看到老李瞪眼,就咽回了啰嗦。

小李洗了脸,咧着笑就进门了,看到嘎蛋已经坐好,用手摸了摸他的脑门子。老李看兄弟脸上平展喜悦,一口咬在嘴里的葱卷饼子有了别样的滋味。嘎蛋急着上学,抓起张饼子塞进嘴里就往外跑。背后他妈喊道,别噎着,饿死鬼,没吃过油东西吗?小李也要出门。壶里灌着泡好的酽茶。塑料袋子里是两块饼子一根剥了皮的大葱。都放在一个黄色小包中。碎荷掸了掸小李肩头的灰尘,看他打开圈门,赶着羊出了门。

走在上学路上的嘎蛋被光棍杂三拽住,问:你新婶子叫了没有?嘎蛋很迷惑。杂三又问:昨晚,你爸进了东屋还是西屋?嘎蛋小小年纪,已经觉察出杂三的恶毒,冷不防吐了他一口臭唾沫,撒腿就跑。杂三用手摸了一把,咧开嘴嘿嘿笑了。

吃草的羊群走了。它们整齐地往前移动。只要小李的鞭子不从前边拦截,它们就会一直朝一个方向吃下去。仿佛天下最鲜美的牧草永远在前边。晚上的时候,黑压压的羊群像洪水一样从戈壁上漫卷过来。一天的草食奔波,把每只羊的肚子都撑得圆鼓鼓的。而现在,大羊们成群结队地被赶着去了戈壁滩找草吃,圈里只剩下十几只小白羊和小黑羊。它们挤在一起,一个脑袋挨一个脑袋。这都是些刚出生两三个月的小羊羔,跑不动,容易掉队,被挑了出来。

开始没人管它们。可现在,却多了一个人。碎荷端了盆麸皮走进了圈里。有一两只胆大的,还抬起前半个身子用刚冒出来不长的小犄角顶她的腿。她不理它们。它们却一直围着她,顶个不停。碎荷用手拍拍它们的脑袋。

傍晚听见羊回来了,碎荷手上沾着面就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可羊群竟然不走了,都怔怔地站在那里,耷拉着两个大耳朵。碎荷说,咋了?小李嘿嘿一咧嘴,你是外人,羊害怕。碎荷一撇嘴,我咋是外人呢?小李笑着一挥鞭子,她不是外人,你们不用害怕,她是咱家里的人呢!

一只胆大的羊贴着栅栏,溜进了羊圈。进圈后,它快速地朝最里面的土坯墙边跑去。另一些羊也学着它的样,贴着栅栏钻进了圈。后边的羊就不管那么多了,呼啦啦潮水一样涌进了羊圈。等羊都进去了后,小李抬起那个一头搁在地上的大栅栏门,关上。把上面横杆上的一根铁丝扯下来,搂住门板后用力拧上。接着,再把门框下边的那截细麻绳扯出来,拴住栅栏门的下端。

碎荷有些不放心,问,都回来了吗?小李说,都回来了。碎荷说,一只都不少?小李说,不少。

听见嘎蛋妈在叫她,一扭身,就进了灶间。嘎蛋妈指着白面说,面都皴了。又说,当个家不容易。碎荷赶忙把手伸进面里去,开始和了起来。胸前的奶子鼓胀胀的,看得嘎蛋妈直想闭眼。看嘎蛋进了灶间,顺手扯过来,拍打着他裤腿上的土,嘴里说,就知道糟蹋东西,不知道挣钱人的辛苦!嘎蛋一抬头,看到和面的碎荷的脸红扑扑的。

老李从地里回来了,嚷着找笤帚疙瘩。嘎蛋妈就一瘸一拐地出去了。戈壁上土大,老李好干净,每次回家都用笤帚疙瘩扫扫裤脚上的土。可嘎蛋不想走,帮着往灶火里添了些红柳棍子。木头交叉着架起来,小风一吹,烧得噼啪直响。

大锅里滚着沸水,碎荷将和好的面拉成一根根细细的长条,两手从胸前往外一抻,直抻得面细如铁丝,扭身丢进锅里,沸水一滚,再捞上来时,是一条条白溜溜的细长银鱼。碎荷将一盘盘面捞进了盘子里,脸庞在雾气腾腾中若隐若现,几缕黑发耷拉下来,一摇一晃。嘎蛋看得眼睛发愣。碎荷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努努嘴,说端饭吧。

嘎蛋听话地捧起一碗面就往外走。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说,婶子,刚才你的脸咋红了?碎荷指指那灶火,火照的。嘎蛋点头出门。

夜里,忽然听到一只小羊“咩咩”叫个不停,碎荷着急了,赶忙推门出来看。小李也提了煤油灯出来,嘴里说,别急别急!他进了羊圈,随手朝圈里拨弄了一下,羊就不叫了。回到屋里,见小李将煤油灯放在窗台上,碎荷突然说,你真神了!就那么轻轻一拨,就能把小羊的哭声给治好?小李憨笑说,是羊的尾巴夹住了!又说,羊叫得快,叫个不停,就说明它疼,在呼救!碎荷说,你呀,真是个羊倌!

小李说,羊倌咋了?

碎荷又说,我就想不通,一群羊回来,你也不数一数,够数没有?小李说,够数不够数,往圈里瞅一眼,啥都清楚了。先是种公羊的反应。再看头羊和母羊的表情。如果羊群动静不大,说明每只羊都回家了,要是少了一只,头羊们就会着急。它一急,别的羊也会着急,不出几分钟,每只羊都会着急起来。这个时候的羊群呀,就像开水锅一样来回翻腾,那么大的响动,我还能不知道出事情了么?碎荷躺了下去,墨黑的头发铺了满满一枕头,抿嘴笑了,你呀,真是个羊倌!

窗外,老李蜷着腿缩着脖子听里屋人的动静,听着听着,脸憋得赤红,气喘得像牛。一阵心慌打鼓一般,就想抬脚回去。刚一转身,忽地看到前面有个黑影。揉揉眼,却不是离圈的羊,是两条腿的人。缩成一个黑影,一点点向这里移动,目标就是这窗下。老李的头发爹了起来,两手拧在一起,准备将那人一顿好打。影子近了,细看,却是光棍杂三。

老李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就往外拽。杂三扭头看到是老李,虽疼得眼泪直流,却不敢大声叫唤。老李一口气将他拽到二里地外的青石滩上,才松了手。却又一掌劈在脸上,骂道,让你骚情!这一掌实在有力,掴得杂三跳了起来,你个老不死的,你不也是来听房的么!那女人是你们家的么?

老李奇了,不是我们家的,是你们家的?杂三捂着脸说,看一眼能掉块皮么?听一下能死人么?看着老李,语气缓和了许多,谁让你有眼光,找个菩萨来?我这心里实在是痒得慌!老李耸着肩膀笑了。这杂三。他伸手搂住了杂三的肩膀,兄弟,是男人,心里都会痒!杂三也笑了,我就知道你的心也痒了!老李摆手说,我是出来撒尿!

杂三笑得更欢,我也是出来撒尿。尿着尿着,就想那菩萨小佛了。看老李脸色缓和了下来,杂三说大哥你坐一会,我马上就回来。不等老李说话,他一路小跑,从家里拿了袋油炸花生米和一瓶烧酒。两个男人就着戈壁上的夜色吃喝了起来。喝着喝着,脸也红了嘴也歪了。杂三的眼泪哗啦啦地泻了下来,大哥,光棍汉的日子,苦——呀!老李拍拍他的肩膀,无话。

杂三瞪着红眼珠子,突然凑到了老李面前,一咧嘴,大哥,有句话我说了就当是放屁!老李不解。杂三仰头又喝了一杯,趁着醉意说诳话,大哥,那小菩萨你就没想着给自己用?你是儿子娃娃的好汉一个呀。这就叫——英雄无好妻,赖汉占朵花呀!老李长舒口气,抬头看天,黑幽幽的锅底上凿出些能眨眼的洞洞。那洞洞似乎是老李胸中的不甘。

突然吹来一阵凉飕飕的晚风,冰得老李打了个激灵,拍拍杂三,兄弟,你喝多了。老李拽起杂三的身子,麻袋一样往肩上一放,就着月色进了村子。背上的那人虽然烂醉,嘴里却一声声地叫喊着,小菩萨,小菩萨……

说来也怪,心里没鬼,看啥都平整。这心里藏了鬼,啥都走了样子。自那次醉酒之后,老李的心里就藏了一个鬼。

早晨起来的碎荷在晨光中洗脸;灶间的碎荷在拿着锅刷洗锅;端饭上来的碎荷低垂着眼睫;给羊喂水的碎荷弯着腰身;正午往绳子上搭衣服的碎荷两手湿漉漉的;夜里饭毕,端来一杯酽茶的碎荷脸红扑扑的……老李心里有了鬼,自己家的女人就成了空气。来了走了,都看不见。

同类推荐
  • 无国界战争

    无国界战争

    老K是个代号,代表着传奇与罪恶!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和容颜。他以狐狸的狡猾、豺狼的秉性、野豹的敏捷、老鼠的敏感,逃脱了一次次追捕,令各国警方挠头叹息。然而,当他进入中国境内,他的命运将大逆转,因为,有个人已经关注他研究他多年了!此人将不惜一切代价,将老K绳之以法。
  • 阿姨

    阿姨

    她们是给人家当“阿姨”的。阿姨的专业名称是“家政工”。现代汉语里,阿姨的词条有三:一,是指母亲的姐妹。二,是称呼跟母亲辈分相同、年纪差不多的无亲属关系的妇女。三,是对保育员或保姆的称呼。广义上的家政工都可以算在内。这称呼透着亲切,熟稔,不把人当外人的尊重和好意。深圳许多人家都请着这样的阿姨。袁木兰就是其中一个。做家政的女人,你通常可以从她们的着装打扮、样貌举止识别得出来的。一种职业有一种职业的共相,家政工也不例外。一般说来,她们的年纪都在30岁到50岁上下,太年轻的,才不要给人当“阿姨”呢——“小姐”都好过它啦。
  • 历史的记忆

    历史的记忆

    白云森万没想到,这头狡诈而凶猛的狮王在赴黄泉之路的时候,还会给新二十二军留下这么一道荒唐无耻的命令。他自己死了,不能统治新二十二军了,就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日本人……望着滚滚涌动的灯火,望着手中的枪,孟新泽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炮火隆隆的战场,仿佛民国二十七年那个灾难的五月十九日刚刚从他身边溜走……为这奇迹,卸甲甸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一千六百人倒下了,永远躺在这片焦土上了。卸甲甸的男人们被一场血战吞噬殆尽。这里成了寡妇城、孤儿城……
  • 锐读(第17期·悬疑新主张)

    锐读(第17期·悬疑新主张)

    疑作品是一个社会的窗子,我们站在窗外,窥视里面的喜怒哀乐。 用有意思的悬疑作品打动人。
  • Secret base

    Secret base

    “我回来了。”玄关处传来了三上崇水的声音,他匆忙换了运动鞋,鞋架旁的指针已经转到了十二点过半,过了三上家午餐开饭的时间。 “哥,你好慢。”干净的声音自里屋传来,那是崇水的弟弟三上雪哉,“菜都冷得差不多了。”“抱歉,整理资料慢了一点儿。”崇水并没有露出多歉疚的表情,他本来就是个不擅长表达感情的人。“我刚才把锅子热了一下,”父亲笑眯眯地从厨房走出来,他把手里的青绿色石锅放在木桌上,招呼崇水赶快坐下吃。
热门推荐
  • 政府新闻发言人教程

    政府新闻发言人教程

    本书共分三篇:观念篇、技巧篇与专题篇,每篇包含三章。每章之前均有对该章重点内容的概括,根据不同篇章的内容将配有不同形式的案例,有的案例附在一章之后,有的融进正文之中。
  • 末世永生

    末世永生

    我叫阿塔特克,我不是你们传统认为的神仙,但是也差不多了,你醒着的时候见到的是我的影像,并不是我的本尊,我的本尊在另一个位面。这个就不多说了,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吗?
  • 荒岛生活记

    荒岛生活记

    一场风暴,不仅让林简跟费席安捡了个孩子,还和一群人流落到一个孤岛上。随着救援希望的逐渐破灭,加上岛屿怪异的生态环境,岛上的众人开始暴露出人性的黑暗面。费席安、林简带着孩子离开,去寻找安全的生存地。故事由此展开。这就是一男一女在互相扶持养孩子的过程中相爱,最后过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PS:此文风格混搭,前期种田文,中间有兽化情节,后面是快穿。快穿虽然是后面部分,但篇幅较长,应该是文章的主要风格。
  • 大学辨业

    大学辨业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十二域之神劫

    十二域之神劫

    虞遥收了一个弟子,名叫苏慎。他是一名剑修。虞遥灵魂不全,日日爱睡觉,建了一个宗门却从未管理过。收了苏慎以后才回宗门,短短二十年历经两世。再醒来却爱上师父,百般诱惑,与师父结成伴侣。却害的师父为之代为受过,一百二十八道天雷让虞遥半生修为净毁。虞遥与伤重之时发现怀孕,本以灵力辅之,想生下孩子,却被昔日好友阎主一碗打胎药流掉,怒急攻心一命呜呼。不过百年时间,苏慎遇见一位小倌少年,于危机时救他一命。少年为报答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苏慎为其取名为遥。遥以为他与苏慎能在一起时,被一个长相酷似苏慎心上人的女子出现,女子陷害他被轮奸,苏慎也弃他于不顾。伤心之余决定复仇,最后死于苏慎之手。三世爱恋全是同一人,最后不过一场阴谋,他,苏慎又该何去何从。
  • 西口文化

    西口文化

    山西是华夏文明的主要发祥地之一。表里山河的独特自然条件,勤劳智慧的历代先民,造就了得天独厚的三晋人文资;T.彼誉为华夏文明的“主题公园”,中国社会变革和进步的“思想库”,古代东方艺术的“博物馆”。在中华民族的煌煌文化巨著里,博大精深的三晋文化是其中极为绚丽和厚重的重要篇章。进入新世纪,山西省委、省政府以科学发展观为统领.积板应对经济社会和时代发展形势。
  • 小猪弗莱迪:弗莱迪与火星来客

    小猪弗莱迪:弗莱迪与火星来客

    《小猪弗莱迪》系列童话故事书每册都是一个精彩独立的故事。或是迷案重重、悬疑跌宕的侦探故事,或是意外横生、步步惊心的冒险故事;或是斗智斗勇、充满惊险的间谍之战;或是想像奇特、笑料十足的太空旅行……
  • 命运之巅峰传奇

    命运之巅峰传奇

    “我……退役……”一代传奇退役,匿迹于众人……一个偶然的机会,传奇再度归来……却早已不是自己的时代……甘心吗?不甘!……
  • 遂心传

    遂心传

    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内心欲望的大满足是大欢愉,还是大恐怖。但我想活着,尽量随性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