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这么成了。后来的好长时间,我一直想不明白,就因为我的一句话,小蒙竟将他的全部家底和盘托出——将那些能证明他全家人身份的所有要件抵押给我。那些证件虽不是现金,一文不值,但作为交底,作为信任的筹码,已远远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
我回报他的,只能是同样的和盘托出——交给他我的全部,我的身家性命。而我的身家性命,在当时来看,除了钱,别的一无所有。
我交给他一把钥匙。那是一把自行车链条锁钥匙,扭成麻花状的钢条上,套着一只大红塑料外套。当初买它时,我站在锁行前,问老板,哪种锁是最结实的?老板看也不看我,忙着自己的活,对着手中的一大圈铁丝说,哪种最结实?最贵的就最结实。
我说好,那我就买最贵的。
如今这把锁就用在商场的大门上。门是双开门,玻璃质地,每一扇门上各安着一只亮晶晶的大钢环。每晚打烊之后,那链条就套在两只钢环上锁起来,与商场里的珍珠、贝壳、牛角、贝雕为伴。那是一派蓝色的世界,蓝柜台蓝货架蓝色的天花板。是有意模仿海洋的结果,要把一片海硬生生搬到这里来。小蒙倒是不再穿那件淡蓝色的短袖衫,而是穿着商场里发的统一服装,一件廉价的白色T恤。黑漆漆的夜色里,小蒙在暗夜里走动,仿佛海底一条警觉的小鲨鱼。
办公室的里间是仓库。仓库的一角放着一张钢丝床,钢丝床上极少有人睡。小蒙说他不信任玻璃门,也不信任那把锁自行车用的链条锁。我说没关系的,楼下不是还有卷帘门吗?他说卷帘门没有用的,他已检查过了,整幢楼里有三个出口。其中东端的那个楼梯,通向楼顶露台的门,早已被撬坏,人想什么时候钻进来,就可以什么时候钻进来。
我说那还不赶快找物管,老这么担心着,总不是事儿。
他说找了,没有人管。
我还在说着没关系的,该睡就睡。我看见小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把链条锁,锁条的一头拽在手上,另一头垂下去,像一条鞭子随时准备抽人。然而他的眼睛却是哀伤的,不为他自己,为商场的安危。我顿时有种怪异的感觉,我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了他,我现在解放了,却站在一旁,享受着他的压力,一副旁观者的清闲。
我不再说什么,叮嘱他把门锁好,转身离开。
小蒙的变化越来越明显。因为少睡,他越来越消瘦,脑袋小得如同一只青橄榄。脸上的皮肤薄而透明,仿佛纸浸了油,透过去,可以看见骨头。他说他不光晚上没法睡,白天也睡不着。白天躺在床上,闭上眼,脑子里尽是黑影,他提着那条锁,到处追,可是一跑过去,黑影没了,他扑了空。
我只有再掏腰包。先是换掉了那只链条锁,再是把玻璃门外装上了防盗网。我不是不心疼钱,我是不能眼看着小蒙就此化掉。再说开业以来,业务平顺,我选对了人,就得省着用,而不能像一个浪荡子挥霍钱财那样,挥霍我的福气。
我这样做,既是让小蒙省心,也是为自己省事。
然而商场里还是出了事。那天早上七点,我被电话铃吵醒。那尖锐的铃声在微明的空气中响起,仿佛刀子磨在石头上,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效果。我脚还没碰到拖鞋,人已经扑进客厅,抓住了电话。是小蒙的声音。小蒙的声音因为焦急,已陌生得无法辨认。
老板,出事了……
什么?我尖叫一声。跟着就明白过来,我不能急,得让他慢慢说。
但他说不成句子。他那一口带有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加上他那些混乱的词汇,一古脑儿向外挤,堵塞了大门,妨碍了交通——我咬牙切齿,只听懂了几个字,空调没有了……
我火冒三丈,算了算了,你别说了,我马上过来。
来到商场,我一眼就看见了两台空调。它们像两个大力士一般,各自立在商场的角落。平常的日子,它们呆在角落,径直地发出低而有力的轰隆声,呼呼地冒着冷气。它们像商场里所有的物件一样,既亲切又各行其事,让我熟悉得几近忽略,以至于我根本没发现今天的异样。
这不都在吗?怎么回事?
小蒙站在我的身后。我差不多扭动了360度才看见他。一夜的分别,他又暗淡了许多,因为焦虑,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也是僵硬的,石头一般,挂满了面部,让他看上去像一片河床。
我不看他,等着他回答。
不是,老板,是外面。他说。
主机?我突然想起来,主机就放在楼顶的露台上,被几颗螺丝控制着。当初安装的时候,我就站在一旁,一点没意识到它不安全。
小蒙看着我,大而黑的眼睛仿佛灯灭了一般,一片昏蒙,惭愧地说,早上四点多我上去看时,都还在,六点半的时候我再去着,就不在了。
我知道他每天晚上要围着大楼巡视好几遍,仿佛虔诚的佛教徒转山一般。我并不以为有此必要,但从不反对。我以为这仅仅是给予他的忠诚的尊重,没想到还真有必要。
我敢肯定,他说,他们一定看着我去的,一定躲在暗处,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查夜,一定是看准了时间,趁我回来睡觉以后,再下手的。
说这些时他的牙从嘴里发出尖锐的声响,仿佛他的嘴是两片磨,正在将窃贼磨成粉。
我心里还是疼,为我又必须花出去的那些银子。跟他上楼去,看到主机没了,留下两个大大的长方形空白。我四面看着,真希望是场梦。拿出手机报了案。报案的同时我就在心底盘算,究竟是主机贵呢还是副机(屋子里的柜机,且称它为副机吧)贵?与主机相比,副机显然要气派多了,它高大,漂亮,还撑着门面,好比杂志,封面总是比内页值钱……然而想这么想,心底的沮丧更加重了,如果主机不值钱,那还能叫主机吗?只求它别太贵。如果当初买一台空调一万五,那么这一个晚上,我的两万块大概又没了。
就听见小蒙在说话。他指着对面的几台主机说,老板,你看,人家鲁总的店里,他们的主机都装了套子。
我看过去,隔壁店里的四台主机,如一只只老虎,被一根根拇指粗的钢筋笼子关着。如今是老虎不吃人,人反倒吃老虎。我突然怒从天降,大吼道,我知道了,你烦不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