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筢子没想到香芝也是个有天胆的,他去找立冬,是因为马二梭要他通知立冬和得印去矿警队接应。立冬不想让姐姐知道,他也有意回避香芝,他还把二梭托他转交给豌豆的银元给了香芝,嘱咐香芝随便哪天交给豌豆都行。可香芝竟然天一亮就去见了豌豆,香芝见豌豆除了急着送那块银元,还着急弟弟的一夜未归。立冬走了再没回来一定是去找独立营了,既然弟弟去了,那她也要去。她只要给黑驴母子找个人家,紫云寨就没有可牵挂的了,于是等了一天的香芝又牵着驴去了豌豆家。
矿井爆炸过后的那个白天,香芝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她故意在侯家门口走来走去,她还牵着黑驴在屋后的空地上打滚。香芝拿眼角瞟的是侯家老宅的前院。侯登銮是扒着墙头望村外的,多多从半掩着的大门里探出头来,看见香芝了却没敢先说话。自从哥哥得才带人祸害了马照本,多多再没去找过香芝,而以往她去香芝家,不过是为了看见立冬。
多多最终还是憋不住,拿头巾包住头脸,躲闪着走到香芝身边,说得印一夜没归家,天明了也没回来,二大爷跟二大娘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多多原本是要打听立冬的,说了得印又瞅香芝,香芝偏转了头看的是骡驹子。多多又问香芝夜里听没听到矿井上的爆炸声,说她知道是什么人炸的,得印去了哪里她也知道,她没看见也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她不会跟哥哥得才说一个字。香芝还是装作没听见,她牵着驴去了村口,后来她还向矿警队营区那边张望。矿警队里没有动静,门口的岗哨靠着铁丝网吸烟,许多人趴在铁丝网上望矿井。
香芝后来又望码头,码头上的铁栅栏门开了,一辆小汽车开出来,过了运河大桥就开进了矿警队营区,接着又回到码头,最后再开进城里。香芝知道小汽车是侯得才的,侯得才并没去查看炸毁的井架,而是先回码头再进县城。香芝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想着侯得才进城也许是跟日本人下话的。侯得才一定是让日本人先稳着,先不要急着扫荡,最好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因为炸了矿井的人不会原地不动等着让他们抓。与其盲目地空追空寻,倒不如等破坏分子自以为没事了冒出来,那时候再给他们来个彻底的,反正他知道弄动静的是哪些人。香芝不知道独立营抢了矿警队的弹药库,更不知道立冬和得印是跟着搬运弹药的,她只是担心井架被炸敌人不会罢休,于是紧着回到村子里,当天夜里就把黑驴母子牵到了豌豆家。
香芝的这些举动,回到紫云寺的马筢子并不知道。马筢子的心一整天都在悬着,他甚至连侯月娥百日之内不让他看望儿子的急迫都压下了,找不到弟弟的香芝会怎么样,他的确是忽略了。
香芝是在那天的晚上把黑驴母子牵到豌豆家的。香芝应该是跟豌豆说了实话的,说立冬是和得印一块儿走的,他们一定是去找独立营了,她也要去,既然他们没跟豌豆打招呼,那豌豆就应该留在家里照顾父亲。豌豆还应该照看着她们的家,毕竟家里还有几亩地,毕竟房屋棚舍还都好好的,豌豆留在村子里,就等于一人顾了两家。香芝恰恰没想到玉树不放心的是她。玉树听了她跟豌豆说的话,马上就把豌豆叫到身边,说豌豆你放心让一个大闺女往外跑啊,为了你哥你也得跟着去。玉树还说,我已经死腰变活腰了,播种锄草也好,收割打轧也好,地里活我一个人全包了,豌豆你还有啥牵挂的?豌豆就跟着香芝上路了,临出门前,豌豆还给他爹磕了头,香芝扭过头去掉泪。
所有这些,一整天都在紫云寺观望动静的马筢子全不知道。
自从父亲马照本死后,香芝就打下了跟弟弟立冬一起入独立营的主意,假若弟弟心疼黑驴母子,她会毫不迟疑地把它牵到豌豆家。香芝还曾试探过弟弟的胆量,说独立营里的人也是了不起,明明知道打起仗来也许会死,可那些人还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二梭叔说个冲,呼啦就上去了,死就死了,不死下一次还打。香芝问弟弟,说人真是不怕死吗?立冬说,是人都怕死,没有不怕死的,就看到哪一步,就看到没到火候上。有无恶不作的非要骑脖子上拉屎,有拿人不当人的非要百般耍弄,那就拼命呗,不就是一个死吗。还有,独立营里的人都是黑天白天在一起的,都是跟亲兄弟一样的,眼看着这个被敌人打死了,那个还能忍得住啊,不得豁出命去冲杀啊,那时候还有怕死的啊。立冬说,心里有恨的人,没有怕死的。
后来立冬还拿二梭当例子,还拿黑豆当例子,说黑豆没进兵营之前,也不是全村胆量最大的。香芝心里就有数了,故意说她也想扛枪打仗,还说她也想加入二梭叔的独立营。说过了瞅弟弟的脸色,立冬却压低了声儿,说其实他们几个早就算独立营的人了。立冬说,不过,二梭叔不一定愿意带女兵,姐姐最好是留在村子里当内应,最好是听筢子爷的。香芝后来就没说她的具体打算,她怕说多了露出黑豆来,而弟弟立冬并不希望她真跟黑豆好上。
香芝心里装了黑豆,这一点马筢子是知道的,但是马筢子不知道二梭会把立冬和得印直接带走。在这之前,马筢子一直想的是,让立冬他们几个小一伙的在村子周边摔打,他们还可以给独立营当内应、当眼线。还有一点是一直藏在马筢子心里的,那就是二梭最终还会回到老家来,来还不是风光着来,那时候的二梭需要有自己人在老家接应。一直这样想着的马筢子还是大意了,他没想到香芝是个有天胆的,香芝还是个有主见的,临走也没跟他打听独立营在哪里。
那天晚上,马二梭带人去了矿警队之后,马筢子拿到灯明里看二梭留给他的芦根疙瘩。芦根疙瘩变成了烟锅烟杆,烟杆上还系着一条浸了血迹的红布条,红布条是肚兜上的包边,他看了一眼就落了泪。看着马二梭他们消失在黑夜中,他马上就去了紫云寨,但马筢子并没有先进马家胡同,也没直接把银元送给豌豆。他先找的是立冬,然后再由立冬通知得印,他们早就有约定好的暗号,这一点他心里有数。
马照本死后,立冬是睡在驴棚里的。立冬果然听到了响声,轻着手脚拨开栅栏门的插销,马筢子扳着立冬的头说悄声话,不巧的是香芝还没睡着,栅栏门一响香芝就点亮了灯。自从父亲死后,香芝就不自觉地扮演起双重角色,她时刻提醒自己是姐姐,时刻提醒自己要照顾弟弟,而立冬正好相反。于是立冬又露出了难色,说:“筢子爷,要不我还是带着姐姐一块儿去吧,她力气也不小,她也有胆量……”
马筢子果断地摆手否定了,说尽管有黑豆私放三老雕那一节,但三老雕毕竟是吃日本人饭的,毕竟又是副队长,假若他来个翻脸不认账,或者使阴计扣押了黑豆,今天晚上矿警队那边就是一场恶仗。马筢子说:“马营长让我通知你和得印两个,我不能假传命令。”
香芝从屋里走出来,说:“立冬,你跟谁说话呢?”
立冬脸上急出汗来,说:“怎么出门啊筢子爷,我姐过来了?”
马筢子冲着院内应声儿,说香芝你还没睡啊,我来看看你们家的驴,要是驹子断奶了,我想让它帮着驮几箱经文。说着朝立冬眨巴眼,立冬会意,顺着马筢子的话头说:“筢子爷,你陪我姐说说话吧,我找得印有点儿事。”
香芝跟马筢子打听独立营,说她这几天做的梦都是差不多的,梦到二梭叔胸前多了一双眼睛,一忽闪一忽闪,还水灵,还透彻,看着像是女人的。梦见黑豆背着两把盒子枪,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却是瞄着黑豆后脑勺的。香芝说,独立营也不像原来的独立营了,穿的衣服上身是新的,下身是旧的,怎么看都跟先前不一样。香芝说最奇怪的是自己没跟独立营在一起,独立营从身边走过还都冲她笑,还说香芝你可别盼着我们来啊,我们来了就是挂花了,你还是让黑豆来吧,黑豆要是发烧了,你就把他吊到井水里泡泡。香芝又望马筢子,说:“筢子爷你别看我的气色了,我现在啥毛病也没有,你还是给我圆圆梦吧。独立营到底在哪里啊?兰兰婶不知道,你得知道吧?”
马筢子笑着岔了话头,问香芝最近去没去过豌豆家,已经是寒冬腊月了,豌豆又到哪里给他爹挖活虫了。香芝忽然做出惊奇状,说稀罕事儿一桩接一桩,要不是亲眼所见,哪一桩也是不可信的。香芝先说了两天前的事儿,说她又看见那个胖墩墩的小日本鬼福山了,小胖子鬼福山在侯登科家门口转来转去,奇怪的是侯登科看见他也没急也没恼,只是摆着手让他紧着离开。接着又说豌豆家,说豌豆他爹的腰会用劲了,躺倒还能自个儿翻身,腰上的活虫包儿也解了扔了,蹲下站起跟没病没伤的一样,怎么看都不像瘫痪了几年的。马筢子哈哈大笑,说玉树还不得高兴得蹦高啊,哎,他不会真蹦了吧。
香芝也嘻嘻地笑,说:“玉树叔蹦高倒没有,就是合不上嘴地笑,还说要背着豌豆到当街走走,还说死腰变活腰好是好,就是得费鞋了。你听听筢子爷,这不是说恣话啊!嘻嘻……”
马筢子还是乐得哈哈的,说哪天得让玉树请客,来庙会得让玉树捐灯油钱。说着从怀里掏出银元,又说银元是熟人托他转送的,干脆扣下来留到庙会上用。香芝嘻嘻地笑着抢过去,立马就要去豌豆家,马筢子拦住香芝,说毕竟有些晚了,还是换个时间再送吧。两个人又说了一阵子闲话,香芝拿手捂着嘴打个呵欠。马筢子要回去,香芝送出来,马筢子走了几步又站住,说:“香芝,我记得你刚才说梦时,见到二梭胸前多了一双眼睛,还忽闪忽闪的。真是看着像女人眼吗?”香芝又要笑,问马筢子是不是要回到紫云寺再给她圆梦啊,圆梦还不让做梦的在身边,这倒也是个稀奇的。又笑着说:“筢子爷,我刚才还说了有个黑洞洞的枪口是瞄着黑豆后脑勺的,你怎么不问啊?”
直到进了马家胡同,马筢子还在想二梭胸前的眼睛,还水灵透彻,看着还像是女人的。这是啥梦啊,莫非白面瓜是一直没离开二梭的,要是这样,那白面瓜也是个糊涂的,既然当初以死炸堤是为了成全兰兰,为什么又要紧随着二梭不松手啊。还有,二梭一苏醒过来,兰兰立马就被人送回来了,是二梭不想看见兰兰,还是侯得章怕兰兰泄露了部队机密。马筢子拍打着额头也没想明白,到了马家门口,他在门吊鼻上插了一束松枝,然后就回了紫云寺。
那天的黎明时分,也就是矿井上响过爆炸声之后,马筢子又离开了紫云寺,他是去送警告告示的。告示写在树皮上,写的是:祖宗矿脉不容异族染指。写过了又拿到灶间烘烤,烤得斑斑驳驳的,还撕扯得多一块少一块的,怎么看都像是被爆炸崩过的……
香芝和豌豆她们是在第四天追上的独立营,那时候,积了一冬天的雪已经变成雪水了。
弟弟的出现让黑豆悲喜交加,自从假扮瘸腿回老家行刺被捉之后,兄弟二人已差不多快三年没见面了。黑豆几乎是不眨眼地望着弟弟,往昔的岁月一幕幕闪过,为了照顾瘫子爹,豌豆还当儿子还当闺女,而他这个丁家长子,留给瘫子爹的,只是受连累的一刀刺臀。香芝倒是没有埋怨弟弟,她甚至还冲着立冬和得印会心一笑,最后她还压低了声儿跟弟弟说话,说她把黑驴母子牵到豌豆家了,她那时候不知道豌豆也会跟来。团长杨甬力却对香芝的出现表示出极大的热情,并且马上就做出了安排,他让香芝到团部卫生队报到,还送给香芝一支铅笔。香芝想的是在独立营里扛枪打仗,但最终还是服从了,只是分手的时候又走到黑豆身边,说:“俺叔手里有一块银元,俺叔还说今年过年他要包猪肉扁食,还要一直吃到正月十五元宵节……”
正要换装的豌豆忽然叫起来,说他藏在家里的一颗手榴弹忘记跟爹说了,矿警队如果再进村,一找就能找出来。豌豆是请了假往回返的,再回到独立营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侯得才没抓人,他现在光是扒屋伐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