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0年第09期
栏目:中篇撷英
娘伏在他的耳边叫他,涛儿醒来,涛儿醒来,天亮了。
他起床,揉着眼睛,穿衣服,然后走出去,外面已是晨光时分,太阳将出未出,正要冒红。他撸下裤子,立时露出了茶壶嘴般的一个小鸡鸡,一道尿线昂然而出,地上一阵簌簌作响。旁边,一簇不知名的花儿开得正红。
每天早上便是这般。而晚上,娘织毛衣、有时也看书。娘说那书是小说,很好看,不过要耽误工夫的,所以娘并不多看。夜一点点走向深处,娘便哄他睡觉。不知怎么,娘不会唱催眠曲,也不是不会,娘唱过,“小涛涛,快点睡,被窝里头有个大刺猬,咬得涛涛不敢睡……”娘自语说,这不更睡不着了。娘便唱歌。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那是青春的热血和爱情……”娘在唱,声音柔美,宛如天边飘来的一条丝带,一缕白云。丝带和白云渐飘渐远,看不见了,那是他在娘的歌声中睡着了。
这是一首多么好听的歌儿。他听了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耳熟能详,难以忘记。小的时候,他并不知道那首歌的词儿,他只是对歌的调子熟悉。在那歌儿悠长深远的旋律中,他那双未被世尘所染的孩子眼睛中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图画:一个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来,历经千山万水,漫漫路途,他走得很累,走得很苦,他遇到了风,遇到了雨,遇到了雪,遇到了冰雹,遭到了野兽们的追赶。他喝水,他吃东西,他累了就躺在泥土上睡觉。这个人,面目不清,头发很长,衣衫褴褛,不言不语。他始终是一个人,没有同伴,没有行囊,身边甚至连条狗都没有。他为什么要走这么远的路?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苦?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这么孤单?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是谁?他有没有名字?人们该怎样称呼他?
歌声停止了,那幅画消失了,那个人也不见了。
渐渐地,他能听得懂词儿了。他觉得,知道了词儿的歌儿反倒变得没有意思了。知道了词儿就得跟着词儿走,再也不能任自己想什么就是什么了。长大了,他开始怀疑,那些歌的词儿是不是有人硬加上去的,怕人们听不懂唱的是什么,需要拿词儿来解释,其实这完全是用不着的,真正的好歌儿,肯定是没有词儿的,一个人,发自内心的吟咏、哀伤、赞美或者思念,就像一根根又长又细的琴弦,悬挂在万籁俱静的空间,任由无形的手指把它拨动,于是就在许多人的心灵上产生共鸣。
歌儿是娘唱的。
娘会唱的歌儿真多,可娘最喜欢唱的还是这一首。
好在娘不仅是唱,更多的时候娘是在哼。娘用好听的嗓音在哼,那哼音,细的地方像一根透明的蚕丝,亮晶晶的;又像山泉的水在流,曲水弯弯,没有定势,一些鱼在河水里游动,忽而东,忽而西,飘忽得很。娘哼得婉转,动听,有些声音,似乎不是从娘的嗓音里发出来的,而是应由某种尊贵而稀少的乐器所有。
娘唱了多少年,他就听了多少年。
他觉得娘没有唱够,他也就没有听够。
他觉得奇怪的是,一支歌,由同一个人来唱,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不一样的呢?娘的歌就是这样,不光时唱时哼,还有节奏的快慢,高低的起伏,连词儿都时断时续,若有若无。这让他对这支熟悉的歌儿有时会产生怀疑,因为他每次听到,都好像是娘第一次在唱。
在他并不太清晰的记忆中,娘在一个月中总会有那么几天特别高兴,娘一高兴了就要洗澡。娘是在家里洗澡的,娘先在灶上烧水,待水烧热了,从水龙头里接些凉水兑上,倒在一只大盆里,然后挂起一面布帘子,娘就在布帘子后面洗澡。小的时候,他是被允许可以到帘子后面去看娘的,娘的身体雪白,腰细细的,胸部和屁股却是很大很圆的,娘的身上真香,有一种让他着迷的味道。再大一些娘就不让他看了,娘说,小男子汉啊,你已经是小男子汉了,不能看女人洗澡了,再看眼睛就不好使了。从那以后,他没有再看到娘的身体,他有些不情愿,但娘说的话是算数的,说不让他看就不让他看了,再说,他也有些害怕,要是眼睛不好使了那以后还怎么念书?娘说过,要想念书好就得脑子和眼睛好使。娘在洗澡,娘把水撩得哗啦哗啦响,娘洗着洗着澡就会唱起歌来,娘唱的正是那支歌,那歌儿让娘唱得欢快而又急切,兴奋而又热烈。
他知道,爸就要回来了。
爸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到底多远,他一直不清楚,他只知道爸是不能经常回家的,每个月,爸才能回家一次,赶上工作忙,那个月就不能回来了。
你知道大海吗?一次爸回来的时候问他,他说知道,但没见过。他真的没有见过,其实,爸也知道,海离这里有些距离。爸和他说大海,是因为爸太喜欢大海,一个人这样喜欢大海,那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爸说以后我要带你去看大海,看海里的浪,海面的风,还有海上飞翔的白色海鸥。他不作声,爸说,我要带你去看海里的水,海里的鱼,还有海底美丽的风景。他同意了。他同意了又问,大海到底有多大?爸想了想告诉他,你能想得出有多大,海就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