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安锋:第一次见到您是2002年您应王宁教授之邀到清华大学做题为《才性论》的演讲,我一直留有难忘的印象。学界都说您是百年不遇的天才,请问您的天份是从何而来的?如果后天可以学来,那么请您谈谈如何让中国,让世界产生更多象您这样的天才,毕竟,我们现在是一个英雄缺失的年代;如果说不是,那么,您认为天才产生的环境(既然天才是不可造就的)是怎样的?我们现在这个物欲横流、商业主义泛滥、文化衰微、道德混乱的世界还有希望产生天才吗?
龚鹏程:孔子的学生和同时代人都说他是天才,但孔子每次都回答说:我不是天才,我只不过是好学而已。很抱歉,我又拿孔子来作比喻了,哈哈!不过确实是这样的。自幼别人就称我为天才,可是我自己非常清楚,我不是!我不是天才是很实际的,不像孔子那样只是谦虚。原因在哪儿呢?天才拥有高度的创造性,而我创造力不足。我所有的创造,都是在前人的积累中增加一点小东西、小想法而已。我并没有像古代我所知道的天才那样,能够创造一个论域,导引人类文明走向某个方向,我没有这样的能力。
我真正认真读书是进大学以后的事。大一开始,我就自己注解《庄子》,写了几十万字。那时我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去了解《庄子》,然后把所有跟庄子有关的书统统找来,详细地阅读,翻来覆去地看。大二做谢宣城诗研究,大三做先秦学术思想史的研究,大四的时候做晚清到民国初年的诗歌史的研究。我每年都替自己定了一个功课,除了正规上课、应付考试和其它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外,我自己有一个长期的读书的功课。而且一开始就是大规模的会战,不是小打小闹的。一开始就是一部一部大书这样写。注《庄子》就是几十万字;大三时候写的先秦思想史《古学微论》,讨论儒道名法墨家阴阳家等九流十家,翻来覆去也写了将近一百万字。把所有相关的古代文献几乎全看完了,包括民国以来的古史讨论,都一一读过。每年都是这样,到现在三十多年。我自己发现问题,自己找资料,自己去组织一套想法。所以我其实是下了很多人所难及的苦工。我一向很忙,有很多行政工作要做、要满世界乱跑,但是我每年基本上都还有七、八十万字的写作研究量,磨练着我的文笔、锻炼着我的思考。学界天才很多,但没有一个人比得上我用功。而且我对每个问题,从怎么样找问题,怎么样组织文献,怎么样去发展一个想法,我都是一步一步、扎扎实实来做的。我自己在做学问上或许是比较刻苦、比较诚恳的。所以我并不是像现在的一些学者,去学习哪个门派,以后就拿着这套理论来打这个套路。我不是这样的。我是自己去想问题、找材料,去组织、去做系统性的思考。唯有这样一刀一枪地攻坚,去抢下城池,才能够守得住。所以我也不觉得有什么真正的天才。天才其实很难得,百年不遇。但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恐怕只能够通过这样的方式一步一步地努力,踏踏实实地做学问。
生安锋:我感觉您的记忆力是非常好的。
龚鹏程:我记忆力当然还不坏。但是,记忆是不可靠的。对于任何事情,我们的记忆都会出错,而且光靠记忆材料有什么用呢?通常我是不记的。我记得的东西其实都是我想过的。就是:想一个问题时,我通过观察了一些现象、看了一些书,慢慢形成想法,我是通过这个想法去记住相关材料的。想法就像一条线索,而这些材料不过是像串起来的珠子一样,通过线索把这些东西穿起来、组织起来。我记得的是我的想法,因为那个想法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记得的是这个想法,所以我就同时记得跟它有关的那些材料,如果我没有什么想法,我看过的书就都会忘记。没有组织,谁能记得这么多鸡零狗碎的东西呢?
生安锋:您现在能够想到的古今中外的天才有哪些呢?
龚鹏程:天才太多了。比如说像佛教里面的鸠摩罗什,十几岁就当了龟兹国的国师,弘开大乘佛法。他本来学小乘,后又学大乘、学得非常好,以至于到后来,他原来的老师要回头过来拜他为师。他十几岁就当国师,姚秦要请他过来,龟兹国不放人,结果两国竟为此交兵,打仗打了若干年。他其实是一个西域中亚地区的胡人,可是你看他翻译的佛经,中文如此之好,足以令我辈愧然。这种人,可以打开一个大的时代、一个新的格局,是中国大乘佛学各派共同的祖师。像这种天才,我们赶不上的。又比如王弼,魏晋玄学的代表人物,死的时候才二十几岁,可是他所注解的《老子》、《易经》到现在来看还是最好的。还有很多文学家,像李贺,死的时候也才二十来岁,他的诗歌才华横溢,我们都达不到这样的境地。但我们也不应该去期待自己,或者期待我们同时代的任何人去达到这样的境地。我们这个时代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天才,最高明的也不过跟我差不多,都是困知勉行啊!所以我们应该鼓励的是这样踏踏实实的,比较笃实的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