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6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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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微电影拍摄团队接了一个奇怪的项目,女客户要求拍一场活人葬礼。一行四人深入别墅拍摄,灵柩、寿被、白幡准备俱全,躺进棺材的女人仿佛真的死去了。一场风雨即将来临,这一夜会安然而过吗?
李莽带着他的团队——场记张恬荔以及打杂的小伙子黑虎、兵勇,坐了大半夜的动车,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到达周青瓷居住的城市。动车站是新建的,宽阔的站台上铺着微湿的水气,李莽抬头望了望天空,一层淡青色的云雾正若隐若现地笼罩下来,仿佛是还未散开的晨光,又仿佛一场烟雨即将来临。
出了动车站,李莽准备打车往市区走的时候,却发现张恬荔落队了。他赶紧跑到张恬荔身边,提醒她跟上队伍,一个姑娘家,在人流量频繁的地方走丢可不是什么好事。张恬荔却拉开外套一角,狡黠地笑着,让他看里面揣着的一只小动物。张恬荔的外套下藏着一只栗色的小猫,耷拉着皮毛,小小的脑蛋上亮着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流浪猫,很可怜的,我们带它走吧。张恬荔用半央求半坚决的语气说。
李莽无奈地笑了,这就是张恬荔,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却加了六个流浪猫狗救助群的女孩。此次出差拍微电影,张恬荔本来不想来,理由是自己收养的两只流浪猫还没找到合适的动物救助站;流浪猫狗救助群里的爱狗人士后天要去狗肉节上救狗,她也想参加。但李莽此次接的单报酬可观,是他的“白莽莽”工作室成立以来酬金最高的一次,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要尽力把这部片子拍好,力求周青瓷满意。因此,他费尽口舌,终于说服张恬荔前来,条件是先找到一位朋友替张恬荔喂养小猫,又答应张恬荔等拿到酬劳,便给她封一个大红包,让她给城西那家动物救助站捐20包狗粮。
眼下,微电影还没开拍,张恬荔倒先收养了一只小猫,弄得李莽又好气又好笑。张恬荔见李莽的脸色缓和下来,便嘻嘻笑着,说就叫它“栗子猫”吧,然后紧走几步跟上了队伍。
出租车经过殡仪馆门口时,李莽便喊司机停了车,说先拍几个空镜头回去,免得到时候又要特地跑过来。一行四人扛的扛,拎的拎,背着大小摄像器材下了车,在殡仪馆门口摆开长枪短炮。眼下这个时辰,刚好是火葬场最繁忙的时候,今天正好有好几支出殡的队伍,到处是晃动着的白衣白帽。有几家丧户在殡仪馆门口燃放烟花爆竹,腾起的青烟让殡仪馆及殡仪馆里的人显得影影绰绰,恍如隔世。张恬荔连连摆手,我不敢在殡仪馆门口打板,不敢。李莽便吩咐黑虎说,你帮忙打一下板。
张恬荔是某电影学院的大四学生,即将毕业,这段时间在李莽的工作室实习。说是实习,其实也就是勤工俭学,赚点零花钱。张恬荔来面试时,穿了一身名牌。但李莽觉得她所流露出来的气质,既不是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家境所带来的淡定,也不像苦苦奋斗后所获得的自豪感,而是微微带着一点惴惴的、不安的神色。张恬荔告诉李莽,自己自小家境不好,从大一开始便勤工俭学,当过群众演员、道具人员等等杂七杂八的角色,甚至当过替身演员挨过鞭子,到现在已经有差不多四年的工作经验了。
彼时,李莽的工作室刚有起色,聘用人员的薪资不高,任务不轻,每个人都要身兼数职。跟我做过的工作比起来,当场记已经是最轻松的了,就算工资低一点也没关系的,你看着给一点就是。张恬荔满脸真诚地说。张恬荔所描述的经历跟李莽的过往颇有些相似之处,他理解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女人,手里想要抓住一点什么的时候的那种渴求,心里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情愫,便答应她留下来。事后,李莽不止一次回想起他跟张恬荔初次见面的场景,思量自己当初为什么就满口答应让她留下来,但脑子回响的一直都是张恬荔说的“你看着给一点就是”那句话。
由于张恬荔还要做份毕业论文,而且她似乎有点营养不良,姣好的脸蛋上缺乏一种年轻女孩应有的光泽,总是一脸倦色,偷偷打呵欠,李莽有时候便让黑虎或兵勇替她打板,给她的工资却分文不少,惹得他俩颇有怨言,李总,你莫不是喜欢上这打板的姑娘了吧?
殡仪馆的鎏金招牌,大院里象征重生的回春池,台阶前寄寓亲人情感的香烛台,李莽把这些最能烘托殡仪馆庄严肃穆气氛的物件一一摄入镜头。张恬荔拉了拉李莽的衣服说,够了,快走吧,拍这些有多晦气!不知道这位顾客是怎么想的,人还没死,为什么要为自己拍葬礼?
关于这个问题,李莽起先也想不明白。李莽创立白莽莽工作室已经五年多了,拍摄的微电影不下50部,一般以婚庆题材居多,从相识一直拍到婚礼,的确是个绝好的纪念。其次是各单位拍的宣传用微电影,少数还有闺蜜主题微电影、成长主题微电影等,只有周青瓷,要为自己拍一部以葬礼为主题的微电影。接到这单生意时,李莽犹豫了很久,既怕手下的作品无以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又怕作品揭露了人物血淋淋的内心世界,这两样都是李莽所不愿意的。但周青瓷出的价钱是普通微电影的两倍,实在太有诱惑力,何况李莽觉得,拍葬礼题材的微电影可能是个未来的方向,便应承下来。
在拍摄之前的一个月时间里,李莽和周青瓷在QQ上进行了无数次对话,一步一步商议着微电影的剧本。周青瓷的网名叫“青花瓷”,她说自己喜欢《青花瓷》这首歌,喜欢青花瓷碗、青花瓷衣服、青花瓷首饰。青花瓷的幽静、恬淡以及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傲,都是她所喜欢的。周青瓷这样说的时候,李莽眼前仿佛有一朵色白花青的牡丹袅袅娜娜升起,这部微电影的基调越来越明朗了。
剧本是周青瓷自己写的,情节很简单——女主人公身体不好,膝下无子,她要提前为自己策划一场葬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一回;再到儿童福利院领养个孩子,孩子是之前已经看下的,她拍过葬礼之后,就去办理手续,正式把孩子领回家。周青瓷说,葬礼代表死,埋葬过去的自己;孩子代表新生,领养这个孩子回家,从此就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了。
由死到生。死而后生。虽然未曾谋面,李莽隐隐感觉出周青瓷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她的故事,在故事之外。李莽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觉得其实每个人都需要提前办一场葬礼,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而是为了做给自己看。厘清与这个世界的纠葛,就会知道什么是该坚持的,什么是该放弃的,接下来的人生或许会过得更加从容吧?
根据他们之前的议定,在殡仪馆门口,只需拍几个空镜头就可以,“葬礼”就在周青瓷家里拍摄。殡仪馆的吊唁大厅是个多么严肃、充满悲哀的地方,不可能让市民随意去玩拍微电影这档子新潮、不合常理的事。只有在自己家里拍,才能把渗透在整个葬礼里的情感表达出来,周青瓷曾经这样说。张恬荔伸着舌头说,微电影玩到这个份上,只能说明这家人有钱有闲,吃饱了撑的。问题是,这个家里举行过葬礼,以后还能住人么?
你真是个孩子,李莽对张恬荔说,等下到了顾客家里,要注意言行,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做的事别做,当好自己的场记就行了。
张恬荔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紧紧搂着栗子猫说,快点走吧,可怜的栗子猫一定是饿了,咱们到市区给它买瓶热牛奶。
周青瓷的家在市中心,是一个高档小区里面的独栋别墅,三层小洋房,落地飘窗上挂着轻逸的青花瓷窗帘,跟淡青色的天光云影相得益彰,远看似一缕缕飘散的云烟。看到这一幅幅窗帘,李莽就知道,周青瓷的家到了。
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的女人,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张恬荔趁着李莽按门铃的空当说,如果能让我在这里住上一晚,我这一辈子也就值了。李莽伸出食指,刮了一下张恬荔的脸说,打板的姑娘,主人家说了,今天晚上我们就住这里,你只要跟着我,以后还可能到迪拜的七星级酒店拍微电影,这一辈子早值了。
这幢别墅的女主人,微电影唯一的主角周青瓷将他们迎进门来。周青瓷身穿一套半旧的青花瓷运动服,身材削瘦,披肩长发疏疏落落。周青瓷抬头看李莽的一刹那,李莽本能地吃了一惊,她的面色太难看了,没有一丝血色,灰暗的两颊布满了斑斑点点。在之前的交流中,李莽得知周青瓷今年三十五岁,三十五岁的女人要是不化妆,肤色暗沉虽然是难免的,但周青瓷这皮肤,分明是上了年纪而且生活窘迫的女人才有的。
做好分内的事,跟拍电影无关的事情一概不问,这是吃他们这碗饭的人必须遵守的职业道德。李莽将身上扛着的设备轻轻放在实木地板上,黑虎和兵勇仰头望着客厅里那盏枝形水晶吊灯出了神。周青瓷看着张恬荔,脸上浮起了笑容,这位姑娘好漂亮,李导,你的团队有这等人才,怪不得请也请不到呀!
张恬荔带着点骄傲的神情,轻轻笑了笑。李莽知道这是句客套话,便谦虚地说自己也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周青瓷将他们带到二楼客房,为李莽、黑虎和兵勇安排了一个大房间,为张恬荔安排了旁边的一个小房间。又说,李莽他们一路上辛苦了,中饭已经为他们预备好,在一楼的厨房里,他们饿了就可以随意吃,她自己则要出去买些“葬礼”上用的物品。
周青瓷出去了,别墅里一片寂静。家里好像没有其他人了?黑虎说,这户人家有点怪,看起来这么有钱,她怎么这么放心把我们四个陌生人留在自己家里,该不是什么黑店吧?张恬荔敲着黑虎的厚胸膛说,你除了这里肉厚一点,其他还有什么?人家一个老板娘,犯得着宰你吗?说着,她把栗子猫从怀里放出来,憋闷了好久的栗子猫大概也知道自己到了一个好地方,在宽敞的客厅里撒丫子欢跑起来。张恬荔跟在栗子猫后面,一边追着,一边柔声唤道,先喝牛奶,趁热喝牛奶,喝了再玩。那情景,就跟唤一个调皮的孩子没有区别。这时候的张恬荔,脸上有了一层别样的光泽,这是李莽平常不曾见到的。李莽心里一动,问道,如果你有个孩子,也会这样温柔地对他吗,而不会像很多妈妈那样冲他大喊大叫?
贸然问完这个问题,李莽自己先愣住了。他想起了自己那位做事风风火火、走路掷地有声的母亲,但是母亲已经过世了,死于癌症。大家都觉得奇怪,那么强壮的一个女人,应该是疾病怕她才对,但她还是早早走了。张恬荔显然没有料到李莽会问这个问题,她停止了追逐小猫,眼神变得很悠远,想了好久才回答说,等她觉得自己有能力抚养孩子了,一定会好好抚养一个孩子长大。李莽发觉自己的问题问得过于深沉,张恬荔看起来连男朋友都没有,他怎么可以问到孩子的事情上去呢?
为了打破僵局,李莽招呼大家吃中饭。从碗柜里拿出来的餐具,不论碗、盘、勺、筷,无一例外都绘着青花。张恬荔艳羡地说,当阔太太真幸福,这些餐具这么漂亮,一定很贵吧!黑虎不以为然地说,人家都病入膏肓了,还幸福什么?张恬荔伸手去拍黑虎,却不小心将黑虎手里的碗拍落在地,碎成几块。大家都惊呆了,李莽批评了他俩太轻举妄动,表示自己会向周青瓷道歉。
饭后,李莽和黑虎、兵勇把摄像设备搬到卧房,张恬荔抱着栗子猫回了自己房间。为了省房租一直在工作室打地铺的黑虎、兵勇在房间里坐立不安,生怕自己弄脏了雪白的床单。李莽刚准备摆出领队的口吻,嘱咐黑虎、兵勇要淡定,张恬荔跑过来敲门说,周青瓷该不会是有病吧?你看窗外。李莽起身看窗外,外面是一个大阳台,整整齐齐架着二十几个米筛,晒着各种中药材,打开窗户,浓重的中药味扑鼻而来。你看她的脸色,只有快死了的人才那样!张恬荔说自己晚上不敢一个人住了,要在他们房间一起搭铺。
李莽告诉三位同事说,这位客户的确是身体不好,这个来之前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就不要太大惊小怪,以免伤了她的心。说完,他让张恬荔回去休息,下午大家就要各就各位开始工作了,接下来这一夜一天时间有的忙的。
张恬荔怏怏地回了房间,黑虎和兵勇仰躺在床上休息。李莽踱到阳台上,一个米筛一个米筛地看过去。每只米筛里的药材都切得整整齐齐,甚至每片药材晾晒的方向都一致,显然周青瓷把晒中药当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来做。李莽从米筛里拿起一粒枸杞子,放进嘴里咬着。他以前也晒过枸杞子,医生说张恬荔贫血,他回来就晒了一筛子枸杞子。正想着,突然隔壁房间传来张恬荔瘆人的尖叫声,李莽激灵一下冲到隔壁,只见一个体型瘦长的男子正对着张恬荔指手画脚。李莽来不及多想,猛扑过去,将对方压在身下。张恬荔泪水涟涟,撒娇地埋怨李莽不该带她来这种鬼地方。被李莽压在身下的男子“咿咿呀呀”地乱叫,声音听起来含糊而古怪。李莽慢慢起身,为防止他反弹,用双手紧紧地箍住对方的双肩,将他的头转过来。
这是一张黝黑的脸,面色苍老无华,眼珠子是其上唯一能动的活物,却是目光苍茫、眼神呆滞。你是谁?李莽厉声喝道。
我是弟弟……
你是谁的弟弟?你怎么能随便进别人的房间?
坏人,打打打……
原来是个傻子!你才是坏人,你才该打,谁叫你吓唬我的!张恬荔扑过去要打他。
周青瓷买了东西回来,丢下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直奔过来对李莽他们说,误会误会,他是我弟弟,之前忘了跟你们说了。他脑子有点问题,这几天刚好从老家过来看病,住在我这儿。刚刚我出去的时候,忘了把他的房门反锁起来了。李莽松了手。周青瓷把脸转向弟弟,阿筑,怎么又不听话了,不是叫你别到处乱跑的吗?
打坏人,打坏人……阿筑急得双手乱拍。
周青瓷好不容易连推带搡把弟弟弄到房间里,关好房门,尴尬地对李莽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受惊了!
跟一个本身已经这么可怜的人,还能计较什么呢?李莽苦笑着摇摇头。张恬荔还在抽泣,周青瓷便挽住了她的手问,中午吃得还合胃口不?
嗯,周姐做的菜很好吃,铁板茄盒特好吃。张恬荔的脸色终于缓和过来。
周青瓷微微笑了,这是我特地为你做的。
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铁板茄盒?
我是随便猜的,一般女孩子都爱吃这个。周青瓷的笑容有些神秘莫测。
各人散去休息,李莽在厨房里帮着周青瓷一起收拾碗筷。周青瓷说,以前戴克然也夸我做的菜好吃,但自从我生病之后,可能是我自己吃药吃多了,家里的药味散不掉了吧,戴克然每次都说吃我做的菜,就跟吃药一样。渐渐的,他就不回来吃饭了。
李莽第一次听周青瓷提起“戴克然”这个名字。戴克然,应该是周青瓷的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