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海外文摘·文学版》2017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老历十月,刚过小雪节气,童光俭的老婆杨氏又生个妹仔。杨氏躺在被窝里偎贴着孩子,让她吃完左奶,再吃右奶,床前小火盆正在燃着炭火,上边扣个空空大大的竹篾衣罩,烘烤着女儿的小衣和抱裙。
光俭四十四五岁上下,老婆小他十岁,前面生了四个娃崽,大崽已经七岁,最小的快满一岁。有先生给光俭看过相,说他命中有五崽两女。现在生了个女,儿女双全,离先生算的八字命相又近了一步,他喜形于色,好几次自言自语说:“五男二女,七子团圆。”产后两天,光俭只能站在房门槛上端饭递水,每餐一大碗鸡肉带汤,上面飘一层香香的胡椒粉。
满三早,他进到房里,坐在床沿,仔细端详千金女儿。虽然初生婴儿脸未长开,但看得出真像她妈,白肤杏眼淡淡眉,手指细细脚趾长。
杨氏的母亲、姐、妹挑鸡挑米来探望。
母亲叮嘱女儿:“才轻身,千记万记莫进冷水,莫挨风吹。生几个娃崽时你大意,不讲究,如今还头痛。这下小心点,不但这回,还可以把以前的病养好过来。”
杨氏说:“晓得,也没有什么的。只是快半年了,左边腿脚一直发紧发麻,医师说是肿胀,原想生了可能就好,这几天倒还加重了,腿肚肉压不得碰不得,髂膝弯后窝窝摸着也痛。不晓得是不是产后风。”
母亲说:“早诊早吃药。求菩萨保佑我崽,千万莫得产后风!”
杨氏的妹妹一边听母亲讲话,一边给婴儿戴上那种顶端留有小圆孔的屁眼帽。
光俭在灶房杀鸡煮饭。
讲起光俭,确是勤俭精明。他早岁艰难,虽有几间祖屋,但家徒四壁,二十多岁还打光棍。清末民初鸦片弛禁,高头允许种植,纳税比纳粮还轻。光俭在仅有的四担谷子祖业田上种了鸦片,割得一木脸盆稠稠的鸦片浆。当时韩兵沈兵打仗,韩兵得胜经过童家村,人人囊袋装银毫,个个掏钱买大烟,他的烟卖得几十毫。后来鸦片管制时紧时松,他又贩过几回。人家挑鸦片多少都挨拦挨没收过,只有他,今天走这条路,明天穿那座山,后天翻另一条坳,从不被查。有人说他其实也被拦过,当时野路偏僻,只有一人守卡,他急了就行凶打死守卡的,逃过一劫,自己头上也留下个浅疤,这只是私下说,无人证物证,不过头上有疤痕却是真的。光俭将这些钱买田置地,一点点积攒家业,三十岁才娶了杨村大户杨大爷的女儿。这几年风调雨顺,加上有老婆外家帮衬,过得越发殷实。
乍富不离原气象,穷惯的他总是节俭得过头。农忙请短工,主家本该供好点的饭菜,他却舍不得,鼎锅里的饭总是软软烂烂的。有个短工是他堂侄,讲:“餐餐吃点烂头饭,莫怪事情做得慢。”光俭瞪着他说:“不吃硬饭是不太饱,不吃烂饭更活不到老!后生家莫总想着吃!”侄崽去舀饭,故意把饭瓢戳到底,上面用饭盖住。光俭舀饭时问:“饭瓢呢?刚刚还在锅里,怎的就不见了?”侄崽说:“是不是沉到锅底了?”这成了上下二村都晓得的笑话。不过今天,孩子的外婆他们来了,光俭非常舍得,不但饭煮得硬,还买两斤猪肉,杀一个公鸡,丰盛热闹,喜气洋洋。
光俭还请了私塾的余老师。以往这山里的妹仔不安名字,就喊大妹二妹三妹小妹。如今民国,男女平权,妹仔也安名字,多喊“英”啊、“秀”啊、“珍”啊、“芬”啊之类,那些家境好的或者有点文化的,起得更雅些。今天请余老师,就是想为婴儿安个好名字,顺便算算她的命。安什么名字好,老师也费思索。
上个月光俭卖了自家产的白蜡,得了几个新银毫。以前用东毫,沈鸿英时有了西毫,个头小,重量轻,砂眼又多,人们都不愿用。如今广西李黄白当政,有了新银毫,沉甸甸的、白花花的、明晃晃的,上面还有精美的嘉禾花饰。光俭拿一个嘉禾银毫作见面礼,先谢过余老师。
余老师说,“新银毫好啊!以前的毫子,今天用这种,明天废这种用那种,毫子不单单是毫子的事,毫子不统一就是政令不统一呢!这回造的毫子好,城里城外用,山里山外用,东西南北总用,天下快太平了。”又讲,“这嘉禾花饰雕得最好了。嘉禾奇异,预兆吉祥。最早在书经里头就讲,周公作《嘉禾》篇,嗨,讲你们也不懂哦。后来汉朝唐朝田里地里都出过嘉禾。最后一次是雍正二年,田里嘉禾一根茎长出三穗四穗,最多的有九穗。一禾九穗,大有之年,天下丰登哪!”余老师脑筋一转说,“这个妹仔就喊做嘉禾吧,一是好听,二是吉祥,三来嘉禾银毫是今年才铸造,“民国”十四年,她是今年生,易得记年庚,好不好?”
光俭说:“好,好,好!就听老师的!”
外婆在房间里说:“这个名字安得好。”
杨氏妹妹在熟睡婴儿的耳边亲昵地喊:“嘉禾,嘉禾,嘉禾乖乖哦!”
吃饭时,光俭陪余老师单独一小桌,两个人喝酒。光俭说:“老师,琢磨琢磨八字看。日子是大前天,今天刚满三早。时辰是子时。”
余老师不用查通书,热酒下肚,慢腾腾地说:“这民国十四年老历十月十一日子时,乙丑年丁亥月甲寅日甲子时哦。”
光俭又问。余老师说:“妹仔八字不太好。八字这种东西,信也得,不信也得。信则有,不信则无哦。”
经不住再三催问,余老师说:“妹仔的八字有点硬,年干上有劫财,克父。年支上财星旺,又克母。”
光俭“啊”一声,杯中酒溅了出来,搞得大家都晓得,冲淡了满堂喜庆。
光俭问:“还有没有别的算法?”
余老师讲:“那就称称骨吧。”
称骨算命,越重越贵越好。坤造最贱是二两一钱,生身此命运不通,乌云遮月黑朦胧,莫向故园栽花木,可来幽地种青松。最贵的是七两一钱,此命推来宏运交,不须烦苦与愁劳,一生自有福禄缘,安享荣华胜班超。余老师称来称去,这妹仔只有四两五钱,女命终身驳杂多,六亲骨肉总蹉跎,命中子女都难养浮生如戏苦奔波。
光俭失望,满堂老少无语。
光俭问:“还有什么算法?我不求她的命有几高有几贵,勉勉强强过得就好,啊?”
余老师也期望算出好的命数来,不然对不住主人,愧了酒饭,就说:“十指数锣吧。一锣穷,二锣富,三锣熬酒磨豆腐,四锣平平过,五锣有马坐,六锣扛刀枪,七锣杀爷娘,八锣八念菩萨,九锣九当太守,十锣全中状元,十个数总该差不多得个好数吧。”
外婆几个人给妹仔数来数去,六个锣三个撮箕清清楚楚,另有一指模糊,不敢肯定。
光俭带着哭腔,低低叹息道,“莫讲了,莫讲了,多半是七个锣——杀爷娘,杀爷娘!还是克呀!”又说,“就算是六锣,模糊的那个是撮,算六锣,我二崽也是六锣,娃崽家六锣就六锣,没什么讲,偏偏一个妹仔家,六锣扛刀枪,喊打喊杀,是哪生哪世造的孽!”
至亲看过,半月才办酒席。
快到半月前几天,杨氏感觉胸口痛,咳嗽带血,有时透不过气,喘气还有沙沙声。医师讲是血瘀,开了方子服药。十月二十四这天,杨氏要到柴房拿炭添火,刚出房门突然头晕气塞,仰天跌倒,后脑壳重重打在石头门槛上,昏迷两天多,就在嘉禾半月这天归了阴。童家没做成半月酒,却办了一场丧事。
接下来几天,光俭抱嘉禾时总是一边流泪一边唉声叹气,有时嘉禾在怀里哇哇嘶啼,他也冲着女儿号啕大哭,边哭边喊:“冤家啊,冤家!”
村北头虞家奶佬六十几岁,无儿无女,有十几担薄田,想要嘉禾做接养。光俭一是膝下崽多照顾不了,二来从心底里也想让这个克星离开,就给虞家奶佬接过去。奶佬给她喝米汤,喂米粑,村里只要有坐月子的,就抱嘉禾去,赖吃众人的奶。
半年过后,光俭的小崽出水痘,头皮上、脸上、胸口、背后长满痘子。光俭最爱这个小崽,他是五锣有马坐,还望他将来走马扬鞭春风得意光耀门庭。请了医师,开一些疏风清热解毒祛湿药,服了几日不见好转,反而嘴巴里都长满黄豆大的水泡,不能进食,高烧不退。光俭又带去镇上看西医打针,医师说来得太晚,没得救了。娃崽鼻孔没了气息,胸口没了心跳,但身子还温,马上埋于心不忍,而且也不像在村上那样方便,就送到镇上小小的天主堂,任由他们什么时候销埋。
光俭还没回到家,堂兄就赶到半路上催,说是大崽和三崽也出事了。原来他们弟兄两个到山上耍,满地红黑红黑的泡泡果,平时人们都吃,这天弟兄二人吃个够,还带一些回家,回到村口就肚子痛,遍地打滚,口肚白沫,没多久都抽搐咽了气。围观的人有懂医的,说是泡泡果沾了野猫尿,也有说是沾了毒蛇口水,要了命。光俭天崩地塌,呼喊几声昏死过去。村里人都议论,说光俭家不是坟山漏气,就是住藏不利,连续遭恁大的祸。虞家奶佬既为光俭叹气,又说:“以往怪嘉禾克,妹仔离开了,这下又怪哪个克?”
嘉禾八岁那年,虞家奶佬过世,族人收走房屋田地,小姑娘又回到父亲身边。父亲早娶填房,生有一崽一女,真应了五男二女的定数,只可惜,命苦生多难,梦幻泡影半成空。
嘉禾的二哥祖恩十三岁,整天看大帮牛,嘉禾总跟着。哥把牛放在草坪,独自上山砍柴。妹留在山下,背着箩筐,在路边、地里、田基上讨猪菜。一天,舅娘赶圩返回正好路过,看见嘉禾,可怜小姑娘挨后母刻薄,就把她带回杨村,交给外婆。
外婆声声眼泪,句句心肝,说:“后娘的亲崽亲女吃好穿好,日不晒雨不淋,留我外孙受罪!我教我崽唱,我崽回去唱,向火胸前暖,吹风背后凉。前娘杀鸡留把腿,后娘杀鸡留岔肠。岔肠挂在篱笆尾,时时想到我亲娘。要是我的亲娘在,身上免着背芭芒。”说完又哭。
外婆怕嘉禾听不懂,就说:“以前有个后娘刻毒,冬天给前娘崽做棉衣,不用棉花,用芭芒花。娃崽挨冷,就这样唱。”
嘉禾说:“婆,我不唱,我没穿芭芒呢。”
傍晚,光俭来寻嘉禾回家,挨外婆好一通训斥:“没有我杨家抬举,你想有今天?这样虐待我两个外孙,莫讲我杨家不肯你,她妈在阴间也不肯!”
大舅说:“你不给崽女读书就是犯法,你晓不晓得?”
从那以后,嘉禾先读老学,半途又在村公所读洋学,在三十个男生十五个女生中,公民、国语、社会、自然、算术、劳作、美术、体育音乐课,样样第一。后来到二十几里外乌石镇读三年初中,旧年刚上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