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09年第04期
栏目:作家人气榜
民工刘叔和工友打了赌,去向老板讨要欠发的工资。经过周密的研究策划,刘叔实施了他的苦肉计——跳楼自杀。他成功了,成了工友中的英雄。他又开始了另一次计划,成败在此一举……刘叔能够永远是英雄吗?
和刘叔相遇是在一个晚霞灿烂的下午,那个下午真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北方的这座城市被绚丽的晚霞包裹着,所有的高楼都被晚霞镀上一层金,那轮柔软似蛋黄,随时都会融化的太阳,挂在城里最高的电视塔的半腰,看上去真像一只刚刚剥去蛋壳,盛在瓷盘里的汁液丰盈的蛋黄。城里的人看上去心情很好,他们都穿着夏季的服装,轻轻盈盈地走在大街上。可是我的心情却恶劣透了,不仅恶劣,还要拖着疲惫的身躯,忍受着阵阵袭来的饥饿,茫然而忧伤地徘徊在这座城市的街上。
我虚汗长流、心虚气短,一阵恶心扑倒在地,啥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身边密密麻麻的人墙没有了,被人墙遮蔽的风吹拂过来,使我身上有了凉意。但我看见我身边蹲着一个人,这人脸黑头小,额头上尽是沟壑般的皱纹。他说你是肖家冲的小顺子吧?你爹叫张国柱,你妈叫刘玉珍,是吧?我猛地一惊,在这车流如潮,人海茫茫的北方大城市里,竟然有人认识我,认识一个像大河边沙滩上的一粒无比微小的沙子,并且知道我爹叫张国柱,我妈叫刘玉珍。那一瞬间,我激动得眼眶一片湿热,仿佛在莽莽的丛林里被困了十天半月,终于见到一个熟人或者亲人一般。我定定地看着这个知道我就是小顺子,知道我爹张国柱,我妈刘玉珍的人,看了一阵,我觉得他有点面熟,但就是想不起他是谁。
这人我得叫他刘叔,我不知道该不该叫他叔,但这阵有人认识我,理我,叫我跟他走,我就感动得叫他叔。别说他是个大活人,就是条狗,我也想叫他叔哩。说真的,我如果不是晕倒在天桥上,我真的有了想跳天桥的想法,人活到这份上,还有啥活头?
随着刘叔来到一条巷子,到了一个大排档前,一张油腻腻的桌子边坐着好几个人,正在喝啤酒、吃黄瓜、嚼花生米。见刘叔来,说刘老歪你整球啥子名堂,说是去屙尿,半天不见你的动静,你狗日怕是去前面发廊打炮去了。有人嘲笑,说你高抬老歪了,打炮,他舍得把钱塞黑洞么?我以为他找个借口开溜了,咋又回来了?有人看到了刘叔背后的我,说刘老歪,你狗日哪点捡个人来?莫不是又动起花花肠子,要将人家拐去卖么?刘叔的脸一下子难看起来,他说你们讲个干鸡巴,老子去屙尿过天桥时遇到我这小老乡,他好几天没吃饭了,饿得瘫倒在地上,老子领他来吃饭。大家又笑,说老歪今天大方起来了,不但不混我们的啤酒喝,还领人来吃饭。稀奇、稀奇,太阳也有从西边出来的时候。刘叔脸上更挂不住,他一巴掌拍在那人肩上,说今晚老子请客,老子不怕你们撑破狗肚皮,抬一箱啤酒来,不喝光不是人养的。大家见他生了气,忙着站起来劝,将他拉了坐下,又给我让了座,说老歪咋就生气了呢?平时大家说笑说惯了的,又不是头一回,开开玩笑嘛,又没有谁当真的。
刘叔气哼哼地拿起一只卤猪脚塞给我,又气哼哼地拿起一只啃起来。我正饿得想杀人,拿起猪脚狠命啃起来,我的肠胃里一阵欢快地涌动,我觉得全身的器官都跳动起来,张扬起来,喧嚣起来,都在一起狠命地啃猪脚。眨眼之间,我手里的那只猪脚已被我啃得精光,白白的骨头上留着殷红的血迹,那是我不管不顾、疯狂啃猪腿划破牙龈留下的。我顾不得客气,胃里伸出的手驱使我又去拿第二只猪脚。还没拿到猪脚,一只手使劲地拍在我的手背上。刘叔说馋痨死你,再吃要出事的。你先缓缓,喝点啤酒吃点小菜,再吃不迟。我将手缩回来,心里感激刘叔,知道他为我好,我的胃已经几天没进食了,再接着猛吃,不出事才怪。大家都说老歪讲的有道理。小伙子,你慢慢吃,先吃点小菜垫底。趁这空当,给我们讲讲你怎么来城里的?为啥会连饭也吃不上,连续饿了几天?他们一起看着我,那目光里有许多温暖,许多同情,许多关怀。我的心里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多少辛酸,多少委屈,涌上心头。
我是去年初出来打工的,我的家和刘叔的家同在一个县一个乡。初中毕业后,家里实在供不起我和弟弟读书,为了让比我成绩好的弟弟读书,我决定逃离乡村。
逃离乡村,是我一直在做的梦。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逃离,我无可奈何地酸楚地逃离,是为了弟弟以另一种方式体体面面地逃离。来到了北方的这座大城市,我终于寻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大型工地上干活。开头,我和其他民工还能按时领到工资。一领到工资,我就赶快往邮局跑,留下生活费,一分不少地寄回去。我没有任何嗜好,不敢乱花一分钱。不要说像有的民工实在熬不住,去广场上找个价格低廉、模样丑陋、一身酸臭的野鸡打炮,就是工友偶尔聚餐,喝瓶啤酒,吃捧花生啥的我都舍不得。每当我拿到那可怜的钱时,我的手颤抖不已,钱幻化成瘫痪在床的爹,幻化成弟弟和我的那个执拗的逃离梦。
可是后来,我们就领不到工资了。工头老是说钱拨不下来,慌啥慌,癞子少不掉花子的,庙主少不掉和尚的。钱到了就发给大家。这样一拖就拖到年底。不少民工等不到钱想到其他地方打工,可半年的工钱就泡汤了,只得咬牙坚持下来。那段时间他们不但不敢去找野鸡,连喝瓶啤酒吃捧花生的奢侈都自然免掉了。
年关快近,民工们要急着回家,他们不但无钱买些年货,甚至连回家的车票都无钱买了。这半年多的时间,我比他们任何人都焦虑、痛苦,他们承担的是养家活口的任务,农村再穷,也不至于饿肚皮。我承担的却是一个沉甸甸的梦,这个想改变命运的梦是要由我来支撑的呀。和工友们在一起的时候,说起要钱的事,我比他们迫切,比他们激昂,但我历来胆小,每次去要钱的时候我都随大流,缩在背后,也不大声说话。大家发现了我的表现,当我煽动大家去要钱时,大家就说球,你不要在背后叫得比哪个都起劲。每次去你都当缩头乌龟,有了好处你来分,有了过我们来背。当年关将近的时候,民工的脾气更大了,情绪更激愤了,当我在工棚里起劲鼓噪的时候,就有人说凡事总要有个头,我看张振兴领得了这个头。他有文化,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你来领这个头,我们随你去。他这样一说,大家马上赞同,纷纷说就是你了,你领个头,哪个龟儿草鸡,我们就揍他个龟儿。我被他们的话吓了一大跳,我立即推辞,说不行,不行,我年轻,没见过世面。你们随便哪个当头,我坚决跟着去,决不退缩。民工老宋说球才不行,我看就是你行,你读过初中,能说会道的,你不行哪个行?老宋是个挺讲义气的山东汉子,在民工中挺有威信,他一讲,这事就定了。
接下来的事就惨了,我们不但没要到工钱,我还因为带头闹事被毒打了一顿。那天我就被人拉上一辆面包车,开到一个离城很远的山上来了。在山上的树林里,四五个七长八短的人围着我狠命打了一顿。他们用拳击,用脚踢,还用皮带、木棒狠狠揍我。我被他们打得滚来滚去,最后晕死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看见那群人正蹲在不远的地方喝啤酒、抽香烟,我看见我身边有几截被打断的木棍,木棍的断荐像我断裂的骨头茬口,白生生的恐怖。有人见我醒了,又走过来,将我拎了跪在地上,我不想跪,但我没有力量站起来。我的全身都在尖锐地刺疼,脑袋嗡嗡地响,眼睛大概是踢肿了,看人都影影绰绰的。几个人站在我面前,有人用皮鞋勾起我的下巴,狠狠地说,听好小杂种,今天先给你点教训。你不许再回工地,你如果再回到工地,下次你的尸体在哪里,任何人都找不到。
带着满身的伤痕,带着一身的屈辱和无限的悲愤、恐惧,我挣扎着下了山,来到城里。在这座人海茫茫的城里,我举目无亲,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茫然、无助地在城里徘徊,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我饥肠辘辘,看着街上的食品直流口水。在那个时候,我太憎恨城市里的摆在玻璃柜里的精美食品,它们精美的形状,厚厚的奶油,香甜的气息使我快要发疯。小街上的餐馆也特别折磨人,那五颜六色的菜肴和厨师炒菜的声音、食物的香味使我把持不住,随时想冲过去将别人的碗夺来。晚上,我就睡在立交桥下的水泥柱边,任寒冷的风吹遍全身。我想逃离,回到贫穷而又温暖的家,但我身上没有一分钱,我只得像狗一样在街上乱溜,希望侥幸地遇到一个熟人,一个老乡,借一点钱买票回家。
我讲得泪流满面,讲得伤心不已。
听完我的讲述,一桌人呆呆地坐着,他们疲惫、沧桑的脸上,都充满了同情和忧伤。有的眼光迷离。有的愤怒地将手指头的关节捏得嘎嘎响。突然,刘叔一拳击在饭桌上,把桌上的盘子震得跳起来。日他妈,杂种也太欺负人了。不给钱不说,还把人打成这样子。太无法无天了。他这一敲,大家从忧伤、同情中回过神来。有人说你敲球的桌子,人家不给你钱把你打伤又咋的了?钱照样不给,活照样叫你干,你搬石头打天?有人说真就没法子了么?我们乡下人就该流血流汗,就该遭人糟蹋?有人说我看也不一定,这钱看谁去要,有人去就要得回来。大家说谁要得回来?哪个有这种天大本事?要得回来我们就服他、敬他,把他当神供着。刘叔坐着不说话。有人说这钱只有刘老歪要得回来。大家哄地一下笑起来,那笑声里含满嘲笑的意味。在这里,我才知道刘叔的外号叫刘老歪。有人说别人朝他手里要不回钱还差不多,他从别人手里要得回钱,就是天大的玩笑了。有人说老歪要得回钱,我就拿手掌心煎鸡蛋给他吃。也有人说你们也不要把老歪看扁了,老歪有老歪的办法,有他的门道,他真的要得来钱,你龟儿那双手就是烂手了。那人撇了撇嘴,说老歪真要得来钱,我就真用双手煎鸡蛋给他吃,手烂了就烂了。
刘叔听着他们的话,脸难看起来,他的脸由白变青,由青变紫,越来越难看。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看出大家并不尊重刘叔,对他很小视,甚至随时在嘲弄他、轻薄他。也许平时大家就是这样对待他,他过去的事和后来的行为,使大家瞧不起他,他也习惯了。可是,今天在一个故乡后辈的面前,刘叔那点可怜的自尊被他们糟蹋得一点不剩了,平时习惯了被糟蹋的刘叔再也忍不住,这就像平辈的人在一起将他的裤子脱掉,露出了黑黢黢的玩意儿他可以忍受,而在晚辈面前,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在大家的嘲笑声中爆发了,他红头紫脸地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指着那个要用手煎鸡蛋给他吃的人,周顺子你龟儿听着,你说话算不算数?你说话算数老子就去要钱,老子要的钱还不是我侄儿的钱,要的是那个工地上所有民工的钱。要到了,老子就要看你到底如何用你的狗爪子煎鸡蛋给我吃。那个叫周顺子的人平时是欺负惯了刘叔的,这人长得牛高马大,坐在那里半截黑塔一般。他平时仗义又大方,有了钱随时请人吃饭,没想到刘叔今天咋的一下就翻脸了,咋的一下就气势汹汹,当着众人的面呛他。他啪地把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冷着脸说刘老歪,老子是站着屙尿不是蹲着屙尿的人,老子说话算数。我还不晓得你的德性,你现在还来得及收回你的话,你不收回你的话老子就豁出这双手不要了。大家见两人动了气,较起真来,忙着劝解,算了,算了,开玩笑的话嘛,咋就当起真来?坐下,坐下,喝酒,喝酒,不要为玩笑话伤了和气。刘叔的犟劲上来,他甩开拉他坐下的那人的手,铁青着脸,我莫和谁开玩笑,好歹我也是一条汉子。平时大家轻贱我,损我我不气,但今天这事不能算玩笑。要么周顺子当着大家的面给我赔礼道歉,要么这个赌就要打下去。周顺子哪里吃得这个气,下得这个小?周顺子噌地一下站起来,隔桌逼视着刘叔,要我给你赔礼道歉,做你的大头梦去吧。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打赌就打赌。喂,这个小伙子,你不是说你读过初中么?去找老板要张纸来,你来写,就将刚才我们打赌的话记下作为凭证。到时谁要不认账,就让他全家死绝死光。这在乡下是句恶毒的话,大家听了都不好再说什么。
我心里难过得慌,我觉得我惹了祸,对不起刘叔。刘叔为争一口气,为一个赌,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不是因为要钱被老板毒打了一顿么?刘叔去要钱,不晓得要遇到多少险恶的事。他是个拉家带口的人,他还要供他女儿读大学。他真出了事,我咋对得起人,咋个对得起良心?我被这沉重的事实压得喘不过气,我被可能发生的事吓得脸色煞白。我早就想阻止刘叔不要和他们较真,但我一个刚刚认识刘叔,刚刚认识这群民工的人怎么好去阻止?事情发展到这步,我不能不讲话了。我说刘叔,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这件事的后果是明摆着的,我都被打得不成人样了,我求你不要再去要钱了。刘叔此刻的火特别大,他黑青着脸说这里没得你说话的地方,该咋办我会咋办,你不要多嘴。
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好再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