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等于20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大跃进)
“与火箭争速度,和日月比高低!”(——放卫星)
“三年超英,五年赶美。”(——吹牛皮)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说瞎话)
出现了许多宣传画和作假照片,照片上一群孩子站在稻田的稻子上——古今中外,有见过稻稞上能站人的吗?不说是人了,你放一只猫在上面试试!
当年有一幅最著名的画子,画面上画了高粱、玉米、稻子,都长得太大太高了,拄到天上又弯了下来,一行人搭着这些农作物进了云端,下面赋诗一首:
稻子玉米搭彩门
悟空说是南天门
社员高坐哈哈笑
这是俺社幸福门
二姐会画画儿,龙穴初中要她画一张反映大跃进大丰收的画子,二姐画了好多张都没能通过,最后她画了一个女孩儿站在棉花垛上摘天上的云彩,云彩和棉花连成了一片,好了,通过了,还收到了县里发来的大红奖状。
检查组来了,看着一溜条儿装满稻子的稻栈,一个劲地点头称是,夸奖表扬。
处在江淮分水岭的龙穴山地容易干旱,这样的土地本来产量就不怎么样,加上春天搞的什么烧包子,然后又荒诞地去搞什么精耕细作,极大地破坏了土壤的墒情,之前平均亩产能达到400斤就算不错了,之后产量只会更少,哪来的亩产几千斤、上万斤?
但是,当时有好多的村子为了得到上级的表扬,为了在万人大会上胸前能佩戴上一朵大红花儿,或者仅仅为了不受批评,不挨整,他们便不惜在稻子尚未成熟的时候,把后冲的稻子带着泥块移栽到大路边的前冲来,放进缝档里,这样从上面看上去,一田的稻子俨然长得密不透风,但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就不难看出稻根部的破绽。
那些检查组的人,基本上都是土生土长的,他们也和村里的人一样,心里完全明白,在江淮分水岭的脊地上不可能达到如此高产,他们如果稍稍弯弯腰向田里看一下,或将手稍稍向稻栈下面伸伸,就能抠出虚假来,然而他们是不会这么做的,谁也不会去点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大跃进——放卫星——就是等于浮夸,就是等于扯谎撂屁,谁个心里没有数?谁能放着太平庵不坐要去住疤疖寺,自找霉倒?
所谓的检查,完全是一种形式,是在走过场,是在敷衍自己的良心,然而行使这样的环节,又是那个年代基层人一项必不可少的正常工作,让作假和浮夸在程序或逻辑上,成为合法、合理或合情,以印证他们已经缺失了的客观和求实。
这样的浮夸和虚报,其结果就是要按亩产收入数量的比例上缴国库,尽管上级知道那些统计数字是掺了水分的,但你自己报来的数字你就得按量提交——“皇粮”大过天,这样一来,社员的口粮包括种子都作为公粮上交,也无法完成铁定的任务。
口粮都上交了,社员们吃什么?这可是社员们自己的事了。
旷野之中,天降吗哪……三年“五风”,要不是有那么多的野菜和野物,饿死的人会更多……
邻村已经开始死人。此时史仓的上空,死亡的阴影尚未笼罩过来。食堂里虽然已经是瓜菜为主食了,但每天两顿饭还基本上能保证,这完全得益于我母亲和她的一帮姐妹们种菜的功劳。每天母亲她们将洗干净的菜放进大闷子的开水里,再掺和些米面进去。史仓人虽然能吃到的粮食不多,但每天的菜汤还算能保持住。
然而,强体力的劳动,光靠瓜菜汤水,怎么能保持身体需要?许多人在被饿死之前,生命都是被慢慢消耗掉的。见到的活人,很少有像个人样子的,要不浑身浮肿,要不全身消瘦。那个瘦,真的是一个骷髅架子外面蒙了一层皮,脖子上的青筋,前胸后背的排骨,关节的大小,都看得清清楚楚。跟骷髅架子不同的是,消瘦的人还有一个大肚子,这里说的“大”,是相对于没有肌肉的人来说的,肚肠之类的东西靠着肚皮圆成了一个球状,挂在前胸的排骨下面,走起路来,两边直晃,像是吊了一个大皮口袋似的。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那几年里,无论什么菜种,只要撒下地,肯定就会有收获。现在有好多人回忆起那时的情景都说,他们从未见过南瓜那么肯结,青菜那么肯长,路边都能挖出萝卜来。每一口塘坝的边沿都长出一种叫做荸臼的东西,样子很像茡荠,但比茡荠小得多,可以生吃,也可打出粉来做成粑粑或熬糊,这种植物在那几年突然疯长,遍地都是,以后很少再见到过,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水里长满了可供食用的螺蛳,塘里、田里,到处都是。所有这些野生的东西,在那年代里不知救活了多少人。三年“五风”过去,那些野生疯长的东西马上又恢复了原来正常的生长状态。这不免让我想到《出埃及记》,上帝为了让以色列人脱离奴役之囹圄,引领他们出埃及。旷野之中,哪来的食物来供应那些行走中的千万人?于是天降吗哪。以色列人在旷野40年,天降吗哪40年,到了迦南地,有了收成,吗哪即刻消失。想那三年“五风”,要不是有那么多的野菜和野物,饿死的人会更多。
这样的年头,后来被称之为“三年自然灾害”!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特约研究员林蕴晖先生在2009年第5期《炎黄春秋》发表的《三年大饥荒中的人口非正常变动》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对这场灾难主要缘于天灾还是人祸,人们仍有不同的认识。国内有研究者根据全国120个水文站的统计资料认定,1958年、1959年、1960年这三年,即便说不上风调雨顺,至少没有全国性的大的自然灾害。气象部门把全国气象状况划为五个等级,叫做负二度区、负一度区、零度区、一度区和二度区,分别表明涝、偏涝、不涝不旱、偏旱、旱。就是说,结果越接近零度,全局性的灾害就越少。在公布的从1954年到1972年长达十几年的年份里,1958年、1959年、1960年这三年,比1954年、1957年、1965年和1970年、1972年都更接近零度区值。这个统计是根据水文总站历年的历史资料来说的,应该是有说服力的。因此,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是站不住脚的。
水文资料最能说明问题,风调雨顺,怎么能说成是“自然灾害”?
即便真的是自然灾害,世世代代生长在庄稼地上的千千万万个农民,也不至于一下子被活活饿死那么多,正如文章开篇中李绪傲孩子们说的那样:
“哪有庄稼人在庄稼地上被活活饿死的!哪个拐角圪塔收收弄弄不够喂圆一家人的肚子?土地就是长庄稼的,庄稼人就是种庄稼的——吃得好、吃得孬是另外一回事,被活活饿死了……这,这怎么可能!”
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饿死几千万民众的事实,能向历史给出一个让人“心虽痛,但可得以安”的说法吗?
每天晚上,大姐用竹簊担着我们回家,行走时,她的手不得不握着的竹簊系绳上,都染满了鲜血……
为进一步落实“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指示,开始从村里抽调去支淮的劳力,要求是年轻力壮的,说是每天有8两的伙食供应,冲着那伙食标准,村里能走掉的人都愿意去。大姐本来也打算去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因为家中有我和妹妹以及远铃三个孩子,都交给母亲一人她不忍心。
在抽调支淮的同时,椿树公社准备在龙穴山下修一座坝子,坝子拦住的水域取名叫青年水库。说是青年水库,但凡留在家里没去支淮的人都得去工地干活。食堂宣布停伙,要将锅灶移到堤坝上去。在家的没有劳动力的人一天只供应2两面糠。那时人们吃的大米是用一种叫做擂子的竹器加工出来的糙米。这种擂子跟磨子的原理一样,也分上下两扇磨片,将稻子放进上片的漏斗里,人工转动上片,稻子就被磨成了糙米。不过擂子的磨片是用竹子做的。磨出的糙米再放进石碓窝里用石锤去铳碾,糙米就变成了细米。擂子磨出的糠叫粗糠,可作燃料;从碓窝里筛出的糠叫面糠,面糠原是用作喂猪的,但在那个年头,面糠已经是人的最好的度命粮食之一了。后来人们竟连粗糠也吃不上了。
青年坝离史仓还有三里地,母亲和大姐每天一大早就用竹簊担着我和妹妹及远铃,到了工地就把我们放到田坎下面,让我们不要走出那块田的范围,虚龄5岁的我却要承担起带两个孩子的责任。
大姐在我们蹲着的地方插了一杆红旗,红旗上面没有图案也没有字,是属于彩旗——那时的水库工地上到处都飘扬着各种旗子,有国旗,有队旗,还有宣传旗,那五颜六色的旗子叫彩旗,大风刮来,旗子们就哗啦啦乱响,像使牛人甩牛鞭子的响声,响得人心慌慌。如果太阳晒人的时候,我们就歪到旗子的阴凉下;如果下雨了,我们就躲到田坎的树丛里;如果下雪了,我就把远铃和勇子搂住,三个孩子抱成一团。这时,旗子便开始结冻凌,结了冻凌的旗子上面又落了一层雪,旗子便越发的厚实,越发的僵硬了,像是母亲她们做酱时用来捂黄豆发酵的那种霉酱布,风一吹,响声是“扑咚、扑咚”的,跟打闷鼓似的。
黑头、琼子、大高毛、小高毛、小和子还有云英他们也都随自家大人去了工地。那时的孩子已经完全没有了“玩”的兴趣,按以后大人们的话说:一个两个全都成了“小萎鸡”,成天肚子饿得咕咕叫,腿走路都嫌发酸,哪还有心思去做游戏,有时连动也不想动一下。看着原来的玩伴黑头和云英就在上个田坎或田坎的那一边窝着,我们相距也只有几步路,但也都不想走到一起去。
到了修坝工地,母亲的菜不要种了,在烧饭之前还得和别人一样去担土方。大姐被分派到打夯组,方言称打夯为“打硪”。这“硪”是个类似大磨盘一样的一块大石头,打硪一组需要8个人,硪的四周拴了八根麻绳,一人一根绕在手上,8个人中有一人是领纤人,供领纤人拿的绳子上缠了红色的线,打硪是要喊号子的,由领纤人喊,其余的人跟着吆喝:
硪子打起来了——嘿嘿哟哇!
大家都使劲了——嘿嘿哟哇!
心往一处想了——嘿嘿哟哇!
实现总路线了——嘿嘿哟哇!
共产主义来了——嘿嘿哟哇!
大姐的嗓子好,又是干活的好把式,她便担当了头硪领纤喊号子的人。长长的堤坝上最少得有10多个这样的硪,所谓头硪,就是排在一溜条硪队中的第一个,平常所谓的头硪也就是位置与别的硪不同罢了,但那年头经常有各级各种形式的检查组或检查团来工地进行检查,遇上有检查的下来,头硪就是硪队的指挥,头硪怎么打,别的硪也要怎么打,要求起落一致,头硪打出什么花样,其他的也要跟着打花样。打硪的女人们(多半是年轻的姑娘或像我大姐这样年轻漂亮的媳妇们)还都得换了统一的衣裤,全是绿裤红衣外扎一根黄腰带。这些女人本来就是千挑万选拔尖漂亮的角儿,再换上那身衣服,加上清脆悦耳的号子声,本是一种很重的体力活儿,此时此地,却变成了一种表演。这种表演带了力量,带了生动,也带了残忍。
作为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们在逢上检查组来的时候,也会由“小痿鸡”变成一个开心的小观众,我们像看戏一样,去看大姐姐们小婶婶们的表演。我以一个孩子的眼光去看待那样的热闹,觉得在穿红戴绿的女人们的号子声里一起抛起来又一起落下的石硪,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壮观!又是那样的爽心豁目!
我又哪里知道,每天晚上大姐在用竹簊担着我们回家的路上,手不得不要握着的竹簊系绳上都染上了她掌上的鲜血!有一天母亲在看到竹簊系绳上的血迹时,心疼得泪水直掉,要大姐好歹歇上一天,但大姐没有听母亲的话,而是将手掌用布缠了缠又上了工地,当起了领纤喊号子的人。大姐所担当的角色可以像男劳力一样分得伙食,这一点我们当时不知道,但母亲是知道的……
这青年水库一直修到冬天也没有修完。下雪了,我们三个孩子窝在田坎下面,任凭大雪落在我们身上,冷得要命,也不想动一动,我把远铃和勇子紧紧地搂在一起,这样感觉要暖和些。雪越下越大,我们窝在田坎下已经不再感觉寒冷,只想睡觉,等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中床上了,大姐和母亲都在哭。她们后来说,她们收工来到我们窝着的田坎时,已经几乎看不见孩子了,只见到一个雪鼓堆。原来我们已经冻昏迷了。第二天听说有好几个人家的孩子没再醒来,就这样连冻带饿死去了。
根据这样的情况,营部要求各排设立托儿所,由一名弱劳力负责看管。史仓的托儿所设在了王三妈家里。这正合我们心意,史仓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不喜欢王三妈和小孬子的。
孩子们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做游戏,到了王三妈的家,就各人找个墩子坐下来,或干脆爬到小孬子的地铺上睡觉。王三妈想方设法将我们耖起来,她说你们这样痿着,不饿死也窝缩死了。她知道我们不可能再有力气去玩像逮羊、跳田方等运动量大的游戏了,就用土坯和小板凳在家里排成一溜条儿座位,让我们从高到矮坐上去,带我们玩“剔菱角”:
剔菱角,摆菱角
菱角多,摆百图
百图南,百图北
百图大姐种荞麦
荞麦开花紫浪色
紫是紫,芥是芥
小士打马放过来
拎蹄子,蜷爪子
踩了荞麦怎搞咋
蜷哪只,蜷这只
王三妈一边唱一边用一根小木棒挨次敲打我们伸出去的小脚,在唱到最后一个“只”字时,如小木棒落在谁的脚上谁的脚就缩回去,唱完了一遍,从头再来,直至剩下最后一只小脚时,这个小脚的主人就得唱首童谣或学一声动物叫。
还有一个活动量不大的游戏是:“小板凳摞摞”,就是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唱一边挪着走,类似如今孩子们玩的“开火车”。
小板凳,摞摞
里头蹲个大哥
大哥出来买菜
里头蹲个奶奶
奶奶出来烧香
里头蹲个姑娘
姑娘出来磕头
里头蹲个马猴
马猴出来蹦蹦
啊呜啊呜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