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作家》2008年第05期
栏目:作家地理
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跨洋航班,有朋友开玩笑说陈奂生进城。心想陈奂生进城,架势也莫过于此。乘坐的是马来西亚航空公司的飞机,因为便宜,代价便是付出更多的时间,需要转机吉隆坡。学校可以报一趟来回机票,但洋人的做法是,你得提前几个月把能找到的最低报价报到学院,如果学校能发现更便宜的价格,他们便替你订票。
我有点担心自己的三脚猫英语。是有点狼狈,听、说加上形体语言,可谓手舞足蹈勉强应付。只是要飞机餐时,不像乘坐国内航班时那么自如。一慌张,居然就把Rice(米饭)这个词给丢在爪哇岛!只好吃牛扒土豆。土豆吃得一干二净,牛扒太腻。
晚上七点过境吉隆坡,出站换登机牌,然后在候机大厅里晃荡,一直到九点以后,飞悉尼。超大的飞机,前后左右全是洋人,高大威猛,已经甚少亚洲面孔。电视和电台的频道很多,任选。可惜操作不熟练,觉得自己实在是笨人。只好很无聊地闭眼睡觉。客舱里有一股很浓的牛油味道,与广州飞吉隆坡的那一段已经很不相同,也不再有任何中文、汉语。离乡背井的感觉就是从远离乡音开始的。
悉尼机场很大,反正觉得转来拐去地走了不少路。Z和C都是在澳洲待了多年的“海龟”,我出国门前他们授我以秘笈。所以我将茶叶和其他食物放进一个专门的袋子,填表时也明明白白在Yes那里打上钩儿,昂首挺胸走红色通道。澳洲英语虽与我过去学的英语、美语口音有些差异,但多几个来回也就可以互相明白了。OK!行李并没有被打开检查,顺利过关。
我给Lucy Wang小姐打了电话,然后在二楼出发厅门口等她来接我。这一天恰好是西方情人节,也可能仅仅是西方习俗,不断看到恋人告别的亲密场面。可不是一般地Kiss,非常非常地缠绵,看得我热泪盈眶。
Lucy Wang很开朗,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人,我们一见如故。她在国内时是画家,来自京城大院人家。现在悉尼与人合开公司做室内装修,兼做厨具批发,有一个店面。她说出国十六年了,什么苦都吃了,什么事也都能做得了。淡淡一句话,岁月沧桑如梦如烟,不过也并没把她的优越感消磨殆尽。
Lucy Wang开着她的蓝色宝马带我出了机场。好像是有意让我领略悉尼,她的车走了无数的地方,以致我有点眼花缭乱。
先是去了她的厨具店,门面还真不小。二楼也是她们公司的物业,做成好几套一室一厅出租给留学生和访问学者们,我原先也是准备租住这里的。接着又去了仓库,整整两层,光线有点阴暗,大得让人感到寒冷。她男友的办公室就在这楼下一角,所以Lucy带着午餐去给他。然后就带我去了Central City shop购物,那是一个什么都有的购物中心,类似国内的商业城。在里面转了好几条购物街后,她请我在一家越南人开的店里吃越南粉,这是午餐。我很喜欢这种粉里放的新鲜薄荷叶,翠绿绿的,在热汤上散发出特殊的香气,淡淡地刺激味蕾,去越南时我就吃了不少。此时太阳已经西斜,这里现在是夏天的阳光,热辣辣的。对于刚从冬天北半球飞过来的人,这种感觉真好,因为广州的正月,正是湿冷入骨的寒。
又去园林店买盆花,五金店买锁芯,最后去了Lucy一位北京朋友开的地毯店里转了转。到了她的House,已经暮色苍茫。我的大脑也一片苍茫,晚上躺在床上,全是意识流。
Lucy很够朋友,第二天专门休假,又陪了我一天。去参观她们正在做装修的工地,然后到冯博士家吃午饭,他们也是老朋友了。车到半路,车上的导航器却似乎不起作用了,死活就是找不到冯博士的家。已过下午两点,冯博士打来电话催,直嚷嚷你们想把我饿死啊!Lucy说快到了快到了,饿不死你的。冯博士愁眉苦脸。他样子瘦小文弱,典型的书生样,其实却绝非象牙塔里的学院派。念念不忘“立德立功立言”,时时缅怀二三十年代的中国,那时的人文知识分子,大有社会作为。可是他创办不久的华文报纸正被人搞得一团糟,危在旦夕。这可是他理想蓝图里的《大公报》啊。
为了上网,晚上我们回Lucy男友陆先生办公室的厨房做晚餐,在那里给M发邮件报平安。又给庄博士、杨博士分别打电话,约好见面时间。
一大早,Lucy驱车送我到Kingsgrove火车站,告诉我如何购票,如何走如何回。
开始独自上路。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出了Central Station(中央火车站),就远远看到UTS的标志。虽然还是兜了个大圈才到目的地。杨博在图书馆门口接我,他是我们的项目协调人,也是导师组成员之一。办完一些手续,就带我参观校园。重要的是,在学院的研究生办公区给我安排了一张办公桌和电脑,这可以保证我这一个月里的工作学习。于我而言,主要是上网收发邮件。
回Lucy的家,为自己做晚餐,为自己泡茶,还为花草浇水。夜已深了,她还没回来。前后花园的树木发出瑟瑟声响,不时听到动物的叫声,偶有汽车经过。周围的房子都是独立House,每一栋都有几百平方,隔着小街和花园,所以听不到邻居的声音。寂寞从心底悄悄地、不可抑制地爬上来,犹如下雨前的蚂蚁。
半夜醒来,感觉整个House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这么多房间,空荡荡的,前院后院都只是矮矮的围墙和栅栏,没有任何像国内城市住宅必设的防盗网。我心里真有点发毛了。拚命默念六字真言,颇有临急抱佛脚的味道。可就是睡不着。透过窗外朦胧的灯光,看见墙上挂钟指向三点多。辗转反侧……再次睁开眼睛时,阳光却已经穿过百叶帘覆盖在脸上。很强烈的阳光,感觉到清晨的灼热。
看到餐厅的桌面上多了一份摊开的报纸,还有半杯水。后院的车库却还是空荡荡。显然,Lucy半夜回来过,却又走了。
这一天没有安排,我可以游览悉尼。先在地图上找好目标,就像山村老农上北京直奔天安门,我是直奔那堆海边的白色贝壳——悉尼歌剧院。
画出“海德公园到环形码头徒步之旅”的路线,从中央火车站出来后,开始我的徒步旅程。穿过海德公园的中央大道,犹如广场那些飞禽,走走停停,寻寻觅觅,不必像在国内那样东张四望,捏紧挎包袋,以防不测,以防歹徒袭击。草地上男男女女半裸着晒太阳,互相涂抹太阳油。空气里,除了新鲜,还有慵懒和松弛。我坐在林荫道边的靠背椅上休息,陌生的路人不时微笑示意,鸽子和鹈鹕在脚旁跳来飞去。光透过树缝,在地面上落下版画效果的暗影。那一瞬间,泪水涌出来,突然想哭。
在环形码头(Circular Quay)的街头咖啡吧,要上一杯卡布奇诺、一块糕点,这样的午餐感觉很美妙。罩在浓郁的咖啡香里,坐上老半天。从这里看贝壳状的歌剧院、悉尼大桥以及海面上自由的风帆。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帆叶,白色的云朵……这是一个非常美的角度,美得真让我伤感。于是给姐姐发了个短信,竟然夹着粗俗:我已独自上街办事,这里真他妈的美……
用数码相机把歌剧院的每一角落拍个遍以后,便沿着皇家植物园(Royal Botanic Gardens)林荫道漫步,自己也像变成一只鸽子或鹈鹕,悠悠然自由自在。到处都是把脸和胸和背晒得红彤彤的半裸人。海德公园附近有一个原来女移民收容所和囚犯关押地,现在改为博物馆。你可以通过图片及实物看到澳洲大陆最初(也就是一两百年前)作为欧洲流放地僻远、荒凉、令人绝望的景象。
从博物馆出来,折回海德公园。坐在路旁的长椅,坐了很久很久。脑子里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是瞬间的感受,后来我发给了M。
第二天继续走环形码头的另一个方向。到礁石区(The Rocks)一带。据说这是悉尼富有艺术氛围的地方。往前滩走,顺着礁石区的指示牌,很快就见到当代艺术博物馆。门口有Free(免费)的标志,窃喜。当然就要进去参观。书报架上也摆放不少花花绿绿的明信片,同样是Free。呵呵,一样拿一张,回去寄给亲朋好友,颇有贪小便宜的嫌疑。正在进行一个澳大利亚青年画家主题展,有不少先锋元素,但并不见得很极端。
礁石区充满布尔乔亚味道。咖啡吧和艺术品店一间接一间,让你目不暇接。由大帐篷搭起的集市(The Rocks Market)在悉尼是极富盛名的,逢周六、日开放。尽是些千奇百怪的工艺品,哪怕一把普通的不锈钢汤匙,也被组合成古怪的风铃。不得不惊叹澳洲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澳洲土著的点线画、木头盘子、乐器,就像麻绳缠着我,令我迈不开步伐。我把头扎进去以后,就抬不起来了,恨不得自己也化做其中一件美丽物件。虽然我的数学极差,但把澳币换算为人民币,还是懂得的。所以一件东西拿起又放下,把情绪弄得波澜起伏,惨兮兮的。
广场有歌手和乐队免费演出,游人端着咖啡、汽水,啃着面包或玉米棒,一边欣赏表演。我现在需要多买点面包,以便应付随时出现的鸽子。它们已被人惯坏,张牙舞爪,不停发出嗷嗷尖叫。
靠近环形码头的广场却有些土著艺人在表演,你也可以上去与他们共舞。有大帽子放在地上,是要你给钱的。服装实在太怪诞,长长的羽毛头饰和比京剧脸谱还夸张的彩妆让你辨不出他们的面孔。突然耳朵闯进来一段熟悉的中国旋律,是二胡的声音。非常难听,可以说五音不全。那么一小段,不断反复。循着声音找去,看到一张亚洲面孔,大胡子拉喳的。头戴白草帽,另一顶翻扣过来的帽子摆在地上。我走过去,放下一个镍币(晚上告诉Lucy这件事,她撇撇嘴说我才不给呢。拉得不好就是混钱来的,不付出劳动不得收获嘛)。
第二天冯老师来电话,说他太太今天休息,开车过来接我去吃上海馄饨,很正宗的味道。他们住Ashfield,是新移民聚集地,上海人居多,华人称为“小上海”。这里的中国味道显然要比Kingsgrove浓多了,到处是中文招牌和中国店铺,而且基本上是简体字。这又与中央火车站附近唐人街的港式风格不一样,显然它是更年轻更有闯劲的新一代大陆中国移民聚集的地方。
师母姐姐带我逛了一天,又是游车河。天已全黑了,在他们家吃了晚饭,还拎走一大袋水果。这是我在悉尼吃到的第一餐最地道的中国餐,有醇浓的广式老汤和鲜美的海产品。胃和心都告诉我,还是中国菜令人温暖。
不出门的时候,帮Lucy在院子里拔拔杂草,浇水,清理枯枝落叶。颇有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有时就用电话卡往国内煲电话粥,一点都不担心,因为费用比在国内打长途便宜多了。真不知中国电信是如何计费的。
隔三岔五回UTS,无非收发邮件,与杨博士见见面,顺便也到周围逛逛街。自认为走这条线已经轻车熟路。
从市中心回来,每天都是乘火车在Kingsgrove下车。这是一个小镇,只有一条街。四周全是低矮的房子,独门独院。路上几乎不见行人。沿着街道往Lucy家走,要经过一家“亚洲食品店”,一个中国人开的杂货店。有时就进去看看,与店主聊几旬。
这一天因为打算参团去堪培拉旅行,从学校出来后坐火车,就计划从Houstvile下车,那里有华人旅行社。办妥手续,就去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两手沉甸甸的,搭上bus回Kingsgrove。车子不一会儿就进入Lucy家的那条路,这是一条很长的街,我打算再坐一个站才下来。结果bus很快拐弯,沿着一条我越看越陌生的路开去。车子一个站一个站地停,全是我陌生的地方,街上几乎不见人影。心里直打鼓,赶紧问司机。我的口音有很大问题,司机一脸茫然,旁边有位像是东南亚人的老妇人替我重复了一遍,我听得出她字正腔圆,司机也明白了,却露出遗憾的表情。因为车已经远离我所说的街道。他告诉我只能坐回去,再重新搭车。我说我住的地方附近有高尔夫球场,有一间小学,离Houstvile并不远,我不知如何返回,我请求他的帮助,所以不停重复“help me please”,并且像聋哑人似的打手语。大概我表情过于紧张,司机犹豫一下,就把车子一掉头,很快开到一个小站台,说我可以从那里搭车回去。因为我,耽搁了不少时间,车上的人并没有任何不快的表情。就在我准备下车时,一位老太太从后面站起来,她也准备下车。走到我身边,她轻轻问一句:“你识唔识广东话(你懂不懂广东话)?”久违的乡音,顿时让我神经松弛下来。司机也笑了,他听到我大声说:“哦识(我懂)。”
老太太拉着我坐在小站的候车椅上,告诉我如何坐回Houstvile。然后指着斜对面的一栋房子,说有什么事就过去找她,她反复对我念叨:“唔哂惊,唔哂紧张(不用怕,不用紧张)。”
返回的车子司机也是一张亚洲面孔。我们都使用英语。我担心我的口音,特别掏出地址本,告诉他我本来是要去这个地方的。他笑眯眯望着我。车子开出不一会儿,司机扭过头来用标准普通话对我说:“你可以下来了,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很快就可以到达Croydon路201号。”真让我喜出望外!
这一天,我掂得出“同胞”两字的分量。
连续几天,返学校,去永正富基金会,与Lucy去逛市场。终于又有单独的一天时间。拿出准备好的路线图,便奔著名的邦迪(Bondi)海滩去了。
真正地把一切摊在阳光下四处都是半裸或近乎全裸的游×——老人、成年男女、小朋友甚至抱在怀里的婴儿,长相奇异的各种宠物狗。当那个在电视或图片里常常出现的月牙弯一样美丽的海滩出现眼前时,我心里大叫起来。沙滩上躺满晒太阳的人(甚少亚洲面孔)。我出门前尽管涂了一身防晒油,阳光洒在身上,依然感到微微的炙热。真怀疑白种人的皮肤有一种渴求紫外线的因素。他们不停地互相涂防晒油,却又将身子尽最大面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为不是天体浴场,那片敏感的三角区还是有一小块布条遮蔽着,女性则是上身再多两小块。比基尼在这里就是身体向世人作出含蓄表达的象征了。
一位坐在沙滩长椅上全神贯注读报纸的老太太吸引了我的目光。当然也是比基尼打扮,体形也已走样,却浑身散发出优雅、妩媚的气质。头顶英女王式的宽边帽子,上边还缀着一朵鲜红的玫瑰花。年龄一点都不重要。我忍不住举起相机咔嗒一声,留住这动人的一刹。起码在中国,尤其公众场合,你几乎找不到一个普通老太太如此的姿态。我的内心,宣誓似的声音:无论我的年龄将有多老,我将如此从容地生活。
从邦迪海滩出发,沿着预定的路线,开始徒步漫游一个接一个的海湾、沙滩。慵懒地躺在草坪,接吻,搂搂抱抱,发呆,嬉闹,家庭式的露天烧烤……这是沿途的景象。事实上,凡是有草地和树木的地方,就有露餐和晒太阳的人,悉尼人真是会享乐!沿着海岸线不停地走,起码走了四五个小时,有些地段全然无人,甚至经过大墓园,却没有丝毫的害怕,情绪好极了。听着哗哗的海浪声,腥鲜的海风奔面而来,感觉心在飞。
又是一位长者。在一个僻静的小公园,老树底下用面包屑逗鸽子。灰白色的鸽子盘绕着他,真有一种儿孙绕膝的幸福感。我的镜头对着他时,老人头也不抬一下。再走过一个海湾小丘,另一位老人家舒服地斜卧草地,他的宠物狗正与他耳厮鬓磨,亲热得让人嫉妒。边上就是浪花飞溅的海崖。看到我的相机对准他们,老人居然俏皮一笑,冲我摆出夸张的姿势。
周日到中国城乘旅游巴士到蓝山(Blue Mountain)一日游。基本都是来自中国的年轻人,车上是朝气蓬勃的气氛。只是其中的七个人小团体,二十岁左右,显然是近年出来的新派留学生。七颗头颅五彩缤纷,服装也相当“卡哇伊”,一路喧哗,女孩嗲得让人目瞪口呆,我总算也见识了小留学生们的“风采”。真是一班讨债鬼,不知他们父母钱从何而来,如此折腾。
导游是一个幽默的老人。一头银发,总是兴冲冲的,话说得快,我只能连猜带蒙,从他飞扬的表情得到感染。
从蓝山回来。火车朝西走。半边天晚霞火红而多变,眼睛因为盯着太久而受刺激,泪水往下掉,我已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如此绚烂的晚霞了。
来悉尼,时间已过半。因为是学期伊始,学院便有一个例行的新生欢迎会。有茶聚,还有午餐。我不算新生了,不过冯博士和杨博士都让我回去凑热闹。新生们年纪参差不齐,既有英俊小伙,也有肥胖大妈。年纪最大的是七十出头的老人家。大家研究的国别文化各不相同,却也其乐融融。在这里,读书及专业选择更是一种兴趣与自我提升,急忙忙拿个学位找工作的情况并非第一要素。有位作泰国文化研究的新生,告诉我他是摄影师,有大量关于东南亚的摄影,正在泰国举办摄影展。所以他想更深入地了解、研究那个国家的文化及民俗。看我拿了一大份吞拿鱼面包和一杯卡布其诺,他问我习惯这里的饮食吗?我回答“No problem”(没问题),他笑了说“Lucky”(幸运)。来自山西的陈小姐是这次欢迎会的主持者,她也是我们专业的博士候选人。不过她是在国内取得英语专业硕士学位之后直接过来的,现在已经是三年级,所以我很羡慕她顺溜的英语。院长的气质极好,形象却完全是土洋结合。她是研究中国电影的,曾在中国生活多年。讲一口流利的汉语,穿银灰色暗花纹丝绸旗袍,胸前挂一大块刻着“富贵”两字的银饰,我怀疑这是从潘家园那样的地方淘来的。
Lucy告诉我,如果只待在本国人的圈子里,英语是很难长进的,就像唐人街的小商贩,他们顶多讲些与买卖有关的日常语。她带我去她的朋友Lisa家做客。Lisa来自上海,老三届,曾在北大荒当知青七年。九十年代初,就在她将近四十岁的年龄,来到澳洲留学,拿的只是语言学校的签证。当她踏上这片跳跃着袋鼠和考拉的辽阔土地,她就发誓再也不回中国了。她的理由是在澳洲的公交车和商场里没有见到人吵架的。Lisa到了一个比她大将近两轮的澳洲律师家当清洁工,第二年,成功嫁给了这位律师,算是过上澳洲上层人的生活。Lisa从来没带丈夫回过上海,也不让一般的朋友认识她丈夫。Lucy说,因为他太胖,老态龙钟的。不过人很好,有品位。他爱收藏名画,这一点对曾经是画家的Lucy来说,很知己。
Lisa的家是在Double Bay(悉尼的一个富人区)一套公寓楼里。说是公寓楼,房价却要比Lucy的House贵两三倍。原因是地段、社会阶层。Lisa爱摆谱,时时不忘表现她作为主流社会一员的作派,也不时提醒我这位陈奂生式人物端碟捏汤匙的姿势。我并不讨厌她,只是暗自觉得好笑。她英语讲得极好,听着舒服。Lucy说是地道,连腔调都透出一股浓郁的洋葱味。好玩的是,我们在一家很特别的朱古力店吃完朱古力点心后,就在附近街区的艺术商店逛。Lisa慢悠悠地要求店员拿来一串又一串价格不菲的珠链,在镜前试了一遍又一遍,不时提一提往下滑的丝绸披肩,缓缓回过头来问我们:How? Nice?我认真赞美地:Very nice. Lucy悄悄碰一下我:别当真。店员是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也很耐心,不停地换,不断地等待。磨磨叽叽起码半个钟头,Lisa终于放下最后一串,然后从齿缝轻轻吐出一句:I Think about(我想想)。店员依然带着平静的微笑,目送我们离开。我不知道她的心态,但我知道在国内,十有八九起码要遭横眉冷对,连我都觉得Lisa太过分。
告别Lisa, Lucy带我去另一个朋友Saim家吃晚饭,还有家庭卡拉OK。偌大的客厅,又没有小孩,任凭我们引吭高歌。这是一对善良而热情的夫妇,自此也成了我的新朋友。Saim的经历神秘且有点传奇色彩,八十年代初从四川离开大陆,在澳门赌城打过工,在新加坡做过地盘工,现在悉尼像是一个小包工头。太太Jane则与我来自同一个城市,早年毕业于华南农业大学,出国前是一名工程师,现在一家服装公司做衣版。丰盛而地道的中国味晚餐,沉甸甸的礼物,这对本与我素昧平生的夫妇,如此盛情,竟因为我是来自中国的一个读书人。从中国到澳洲,他们走过漫长而辛酸的路,却依然以诚挚的微笑祝福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