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5年第06期
栏目:中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作者简介:
李约热,本名吴小刚,男,1967年8月出生,广西都安县人。毕业于武汉中南民族学院,现供职于《广西文学》杂志社。广西第六届签约作家。
我是韦虎的弟弟,我愿意当他的弟弟。
在我们村,最高的山是加广山,然后依次是加脉山、加料山、加饭山、加权山。我们要在这五个山顶上,砍掉五棵大树,之后在将倒未倒的树下,安排一个人在树下守望。加权山是我弟,加饭山是我哥,加料山是我,加脉山是我妈,加广山是我爸。当加权山上的大树被我弟推倒时,韦虎的大队人马离我家还有五十里,当加饭山上的大树被我哥推倒时,韦虎的大队人马离我家还有四十里,当加料山上的大树被我推倒时,韦虎的大队人马离我家还有三十里,当加脉山上的大树被我妈推倒时,韦虎的大队人马离我家还有二十里,当最后一棵大树加广山上的大树被我爸推倒时,韦虎差不多就要回到家了。
韦虎回家以后怎么样?他的机器吱吱转动,我的父兄土里刨食。
但是在2004年元月,一切还没有发生。我爸的手哆嗦着,一张信纸在他手中窸窣作响,好像有一阵风朝他的手吹来一样。我知道他是想我的哥哥韦虎了。这个韦虎,已经十年没有回家啦。他的照片挂在墙上,长长的头发,眯眯的眼睛,像要看穿眼前的什么东西一样,他的身边,架着一架拍电影的机器,韦虎的手搭在上面,像拍着一匹老马。这样的照片挂在我家的破房子里,没人相信照片里的人就是我爸的儿子,而是像一张捡来的剧照,正因为像是捡来的剧照,那就说明照片里的人是别人的儿子。
可我爸的手又一直在抖,我又不得不相信韦虎不是别人的儿子,而是他的儿子。但是我又一直在想,韦虎已经十年没有当面叫他一声爸了,十年没有叫爸,能算是爸的儿子吗?
尽管是这样,我仍然喜欢当韦虎的弟弟。
这个韦虎喜欢电影。他小时候在加广村的事我就不讲了,你要是知道他小时候在加广村的故事,你就去吹他长长的头发,保证有几个伤疤让你眼前一亮。我告诉你,我们每一个加广村的孩子身上都有这样的伤疤,不是在头上,就是在身上的其他什么地方。本来像韦虎那样头上顶着伤疤的加广村的孩子,是不应该到北京城去的,我们加广村头上顶着伤疤的孩子,去得最远的地方是柳州。但是韦虎不向往柳州,而是着了魔一样地向往北京,好像那里有他的另一个爸。
是的,北京真的有韦虎的另一个爸。
这个爸就是电影。
本来加广村的孩子是不应该喜欢电影的,加广村的孩子应该喜欢什么呢?
应该是泥巴!
我们加广村的孩子应该喜欢泥巴!小时候他们玩泥巴,长大了他们在泥巴里刨食,就是他们到柳州去也要去伺候那些由泥巴变成的水泥和砖头或者是从泥巴里长出来的钢铁和木头,如果他们喜欢一百样东西,那么这一百样东西也应该和泥巴有关,这里面肯定没有一样叫做电影的东西。
但是韦虎,这个头上长满伤疤的孩子,偏偏不喜欢泥巴,他喜欢电影,他忘了自己是加广村的孩子。
我还记得韦虎把他喜欢电影的消息告诉爸妈以及我们时的情景,他是在煤油灯下跟我们说的。他说着一些外国人的名字,像在说着一些他非常熟悉的亲戚。我们全家当时还不知道韦虎喜欢电影带来的后果,像听笑话一样听韦虎说电影,我爸和我妈笑了五下,我哥、我、我弟笑了十下,我们这个破烂的家,因为电影在一天夜里一共响起十五次笑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后来,韦虎觉得这么说不过瘾,竟在家里演起电影来,为了看清楚他演,我弟举起煤油灯站在桌上。韦虎先演好笑的电影,把我们全家乐成一团,再演伤心的电影,让我爸和我妈不停地抹眼泪,哭得一塌糊涂。我哥看他们太伤心了,赶忙让韦虎停下,他说,韦虎,爸妈都哭了,还不快停下。可是我爸和我妈不让,边抹眼泪边对我哥说,你就让他演完吧。
韦虎的表演终于结束。他坐在地上,喘着气,我们家,全是他的喘气声。我弟仍然站在桌子上,高高举着煤油灯,他希望韦虎一直演下去,他说,虎哥,还演不演?还演不演?我说,下来吧,你想累死虎哥吗?举着的煤油灯才被放回桌子上。我妈拿来湿毛巾为韦虎擦汗。这时候,她发现韦虎眼里流出两行眼泪,我妈说,韦虎,你怎么啦?韦虎没有吱声,我妈又说了一句,韦虎,你怎么啦?韦虎干脆躺了下来。这下我们全慌了,以为韦虎演电影演出毛病来了,一下子全围上去,我弟很机灵,他怕我们看不见韦虎的脸,他又去拿那盏煤油灯凑近韦虎,这时候我们看见韦虎的脸上全是泪水。
你怎么啦?我们全家人几乎同时说。
你们打我吧。韦虎说。
你说什么?我哥说。
你们狠狠地打一打我吧?我不争气。
我爸说,什么?你不争气,你不是已经读完书了吗?你不是准备要参加工作了吗?
我忘了告诉你们,十年前的韦虎,是一名刚刚毕业的师范生,他即将成为乡中学的一名语文教师。当时读书不怎么费钱,我们家看起来虽然破烂,但和加广村的其他家比,也破不到哪里去。不像十年后,破得无法收拾。
韦虎摇了摇头,不,爸,我不想现在就工作,我还想学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