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和兄弟先后走出家门,他们要把韦虎回来的消息告诉加广村的人。现在还是冬天,加广村的人都窝在自己家里,烧老树根取暖。整个村庄,全是老树根的香味。我喜欢这种香味。如果韦虎现在回来就好了,他可以拍到整个加广村的烟火和他的父母兄弟在烟火里走路的样子。
2004年元月,韦虎要回村的消息在加广村弥漫。我爹说,你们要做好准备!他的话使整个村庄骚动不安。
我爸叫韦金干,村里的人说,韦金干,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做?
我爸说,你们要好好想一想,说什么样的话,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样的饭,你们不要在我家韦虎面前丢人。
他们说,韦金干,你真好笑,说什么样的话,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样的饭,难道还用想吗?难道你家韦虎就不知道吗?你说,说什么样的话,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样的饭,才不丢人?
我爸就没什么话好说了。他说,这个韦虎,给我们出了一个难题。韦虎已经十年没有回来了,我爸已经完全把他当成一名客人了,客人一来,穿新衣服,说好话,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这是村里人的习惯。可见,我爸已经没把韦虎当成加广村的人啦,如果他把韦虎当成加广村的人,他就不会对村里的人说,你们要做好准备。村里的人回家,有什么好准备的?就算他要回来拍电影,你知道他要拍的是什么?
村里的人问我爸:韦金干,韦虎要拍什么?
这可把我爸难住了,他又拿出韦虎的信看了一遍,韦虎在信里并没有说。但是,我爸还是对加广村的人说,他要回来拍我们怎么过好日子。我爸这么一说,所有的人都走开了,他们说,加广村的好日子还没到来呢。
2004年元月,加广村的好日子还没有到来。村里的几百亩地,还需要艰难地长出玉米、黄豆、木薯、红薯苗,村里的加广山、加料山、加饭山、加脉山、加权山,还需要牛儿和羊儿在上面吃革,而所有的房前屋后,如果没有几只鸡在那里找蚯蚓吃,人们的心里就会觉得不踏实。而那些出出进进的村民,他们的神情,永远都是那样的忧伤。
这使我爸感觉到有些不妙。他觉得韦虎的到来,并没有给加广村带来欢乐,相反,韦虎似乎变成一个不祥的符号,天知道他将给加广村带来什么?是不是像十年前那个夜晚的表演那样,让我们笑了几回又哭了几回。
一家人重新坐到一起。我爸说,如果没有拍电影这件事,那该多好啊。
是啊,如果没有拍电影这件事,那将是一次简单的亲人相会。天知道韦虎是为了拍电影才回家还是为了回家才拍电影?这件事,弄得我们都烦了。我们都不想用五棵大树去迎接他了。
我妈说,我才不管他拍不拍电影,我只是当我的孩子又回来了,如果我不高兴,我就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让他拍电影。
我哥说,你是在讲废话,你以为拍电影那么容易,说拍就拍,说不拍就不拍,我总觉得韦虎不是为了回家才回家,也不是为了拍电影而拍电影,他肯定是被逼的,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回来拍电影,我们应该帮他。
我哥讲得有道理,韦虎肯定是被逼得无奈了才回来,要不然他为什么不在北京拍,不在上海拍,不在柳州拍,就是在都安县城拍也比在加广村拍强啊。我们应该帮他。
我爸说,你们讲得都有道理,我不会让我拍电影的儿子韦虎回到加广村拍电影时被人冷淡,我要让所有的人都对他露出笑脸。我要让所有的人都争着帮他。我一定要做到。
加广村的人会争着帮韦虎?我们都表示怀疑。加广村的人是不喜欢帮别人的,除非村里有红事和白事,除此之外,平时你看到的,都是他们匆匆赶路的样子,连停下来看一眼别人的时间都不肯留出来,他们为什么这样,不说你也知道,他们被他们破烂的生活驱赶着,生怕一停下来,就被破烂的生活淹没了,你不用去看他们,你看看我爸我妈我哥我弟还有我就知道了,我爸平时黑着脸,跟谁都不打招呼,他每天都到靠近公路的韦金多的石灰窑上帮韦金多装石灰,他用一张毛巾包住嘴和鼻,往拖拉机上装石灰,哗啦啦,哗啦啦,不出十分钟,他就变白了,毛巾根本就不管用,没人的时候,他就解下毛巾,清理喉咙和嘴里的石灰,呸!呸!这就是我爸。我妈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山上转,不是砍柴火,就是割牛草,我告诉你我妈能挑多重的东西,她能挑150斤重的东西,我们都挑不过她,她的个子很小,挑起担来你根本看不见她,当你看见两捆干柴或蒿革从你面前经过时,那肯定是我妈。我妈平板脚,走路很响。我哥、我弟、我和加广村的所有的青年人一样,显得有点奇怪,他们说我们是农民,可是我们最讨厌的一件事情就是种地,我们曾一起到柳州去打工,结果,我哥的三个手指被机器锯断了;我因讨要工钱被几个人从三楼扔下来,一张撑在半空的塑料布救了我的命;我弟趁人不备偷两根钢材去卖钱买烟抽,被工地上的摄像头拍下来了,烟还没来得及抽就被痛打一顿,轰了出来。我们三兄弟又回来了,从此约定,无论如何再也不离开加广村一步,直至老死。
就我们这个样子如何来帮韦虎?连我们都帮不了韦虎,加广村的人会帮得了他?他们都还需要别人来帮他们呢。我爸的脑袋看来有点发热了。他要在加广村放一颗卫星呢。他要全村人跟他一起放,他又不是村长,现在我们村谁是村长我们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