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非斯和许白黑虽是师生,但在心理治疗领域各有所长。汉非斯在深度心理催眠治疗领域,技艺神乎其神。三十年前,他以“袖珍人”的病例成为全球著名的心理学权威。那是一个17岁的姑娘,但身材和心智长到五岁就停止了发育。她舅舅带她看遍美国各科医生,皆是束手无策。汉非斯力排众议,对她进行深度心理催眠,得知她是在五岁因父母意外死亡而自我封闭了肉体和心智的成长。汉非斯给她治疗一年,成功治愈她的重度自闭症。23岁时,那姑娘长到165公分,心态和常人无异。
许白黑在治疗抑郁症方面盛名久享,不少重度抑郁症患者在他手上重获新生。心理医院开业当天,他的助手谢晓桐就接到好几个预约电话。
她按次序约定两人。第一位张先生,约在下午三点。王先生下午四点半。每人一个小时。按照约定,张先生三点来到,谢晓桐会用十五分钟给他登记,做初步沟通,签就医和保密协议,为他保管手机。之后带他到许白黑诊疗室。但是张先生直到三点半才到,还带了一大帮随从,根本不遵守一个人前来的约定。谢晓桐告诉他预约已被取消,请他改日再行预约。随从们大喊大叫,谢小桐怎么说都不行。许白黑被吵得从内室出来,他一眼认出这人是蓝河市排名第二的地产大亨张国富。
李乘风曾交给许白黑厚厚两大本资料,都是蓝河市各界的前十几名领军人物。许白黑没事就翻一翻,也算提前做功课,节省双方时间。
许白黑一言不发看着张国富,张国富一挥手,他的随从们刹时安静下来。许白黑说,现在是3点45分,你可以选择治疗半个小时,也可以另行预约。张国富说,我治半个小时,你得给我五折吧?
许白黑转身回屋关上了门。很快,张国富跟了进来。他说,许大师,你要是能把我的抑郁症治好了,我给你送锦旗,送牌匾,用大理石给你做一个雕像,和你的真人一样大……
许白黑说,叫我许医生。咱们言归正传,你有抑郁症是什么时候由哪个机构确诊的?
张国富说,我自己发现自己确诊的。那些个土包子医生我才不看。实话实说,我不仅抑郁,我还精神分裂,我还具有多重人格,我有严重的自杀倾向,我还想杀人。我至少想杀二十几个人,他妈的我最想杀了那个姓王的王八蛋,他不仅抢我的女人,还抢我的土地,他那种人渣枪毙了都不行,应该五马分尸,千刀万剐,凌迟,下油锅……
我相信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他,为什么不动手?许白黑打断他。
张国富一愣,哈哈大笑,说,果然是大师。说实话,我都看过十个心理医生了,各地的都有。两个京派和海派说我幻想症,本地土包子直接跟我说杀人违法,港台的段数高一点,就是不说话,让我说。你想想每分钟都是我花钱呀,太没有职业道德了……
说你的抑郁症。许白黑说。
张国富端起茶杯,细细抿了一口,放下。他盯着许白黑说,我心里苦,我穷,我穷得只剩下钱了。我其实没病,就是好奇想来看看。你说那抑郁症吧,现在它是一种时尚,成功人士有没有都装成有,谁要是不抑郁那就显得失败显得奥特。你也不容易,不远万里海归了,美国多好呀,水没毒菜没毒牛奶没三聚氰胺猪肉没瘦肉精。是不是那边种族歧视,不好挣钱呀?你放心,我付全额,不打折。
许白黑微笑。张先生,你在24分钟里说话五千字以上,说钱字125次,说杀人60次,说没病55次,说有病40次,说抑郁症25次,说我字170次。根据你的谈话结构,你有一个周密的杀人计划,或者说幻想,你计划使用的武器是钱及抑郁症。你一直四处打量是看有没有录音设备,你弯腰系鞋带也是要看清茶几底下,你端起茶杯只是舔了一下,主要是看水里有没有催眠或控制情绪的药物。我这里没有录音设备,除非是特殊病例经患者签字认可。我倒是认为,你身上会有录音笔,并且是上楼之前就让手下调好的,因为以你的个性,不会去花心思学习使用比较复杂的高科技产品。
许白黑说完就站了起来,他拉开门说,时间到了,再见。张国富呆愣半天,他起身走到门口,伸手就把门推上了,他说我要求延时,我包你今天下午……
许白黑再次拉开门,摇头。
张国富简直就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楼梯拐角处传来他喝斥手下的声音:回去就给我把那老道辞了,他摆的风水还没这个海归卖嘴皮子好使……
谢晓桐看许白黑的眼神就充满笑意。她是台湾人,28岁,心理学博士,因为只有一年的从业经验,许白黑让她先从助理干起。
谢晓桐给许白黑端来咖啡,轻轻地带上门,去等下一位预约者王先生。
又是一阵争执声。这楼里全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墙上也用了吸音材料,声音能隔门而入,外面一定十分闹腾。许白黑只得开门走出去,一看之下,他也不由吃了一惊。这位王先生带来了三个人,一位身披大红架裟的和尚,一位身着灰色道袍的道人,还有一位身着雪白唐装的长须老者,王先生自己则穿着一套好像是抗战时期日本特务连的迷彩服,头顶钢盔,脸戴墨镜,脚踏高腰战靴。这几人色彩鲜明,姹紫嫣红,可惜就像是穿越过来的。
王先生说,许大师,是这样,我刚从模拟战场训练营回来,失礼了。这三位大师是我专门请来的,咱们蓝河著名佛教大师了空大师,道教大师净坛道长,还有著名老中医,享受国务院专家津贴的李教授。我想请你们一起给我会诊,治好我的重度抑郁症……
谢晓桐说,预约时说得很清楚,心理诊疗是一对一……
晓桐,你带几位大师到休息室喝茶。许白黑说完,忽然轻轻一伸手,他左右开弓,双手同时摘下了王先生宽大的墨镜和钢盔。这是一双带着浓重黑眼圈布满血丝的眼睛,一颗只余几缕灰白头发裸露大片头皮的头颅,配了那样一身战袍,可笑而又显得诡异。
许白黑问,多少天没睡过觉了?这样子还能野营?你应该先睡一觉。
王先生转身侧侧头,那三位大师就乖乖跟着谢晓桐走了。他说,我天天吃安眠药,吃几片都睡不着。我的黑夜比白天多,一到黑夜就发愁……
许白黑认出来,他就是张国富在幻想症里杀死过无数次的“那个人渣、活鬼”,本市房地产界龙头老大王谢桥。许白黑拿起谢晓桐的预约册子,记录资料完全相符。就凭这一点,张国富就不是王谢桥的对手。
许白黑请他到屋里坐下,他打开音乐调节按钮,古老的西域音乐弥漫开来,遥远悲凉,如同响在天际。又按了两个按钮,丝绒窗帘徐徐合拢,屋角一盏壁灯幽幽亮起。重金投入的功效之一就是能在刹时偷天换日。
许白黑说,请了和尚念经,道士作法,中医把脉,都没用?那不是他们没有功力,是你心里不信佛不信道也不信人。佛家说轮回,道家讲长生,中医讲调理,可你只信自己睡不着,上帝也救不了你。
我想要杯咖啡,浓一些。王谢桥说。
许白黑让谢晓桐送来一杯清咖,王谢桥喝了一口,有点诧异,他说,许医生怎么知道我不加奶和糖?
许白黑答,因为你想快速提神和我对抗,证明这世上没人能让你睡上一觉。
王谢桥一口气喝干咖啡,眼神很是挑衅。
许白黑说,你和业内很多人不同,受过正规教育,家世良好,内心孤独。但为了成功与财富,做出许多自己不屑的事情。你内心撕裂,回避自己,但近来有一件事或一个人,让你不得不面对过去。你想摘下面具,但每个面具都戴了多年,和你血肉相连,没法剥离。你一到黑夜就开始狂想。你从来没有吃过任何安眠类药物,因为自虐可以让你获得片刻解脱和快感。
王谢桥冷笑,他说,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你调查我?
许白黑说,你是地产巨富,本市无人不知。其他情况我也是刚刚判断出来,用我多年的行医经验。一个人行为再怪僻,也走不出自己的心理。剥下伪装,深度还原一个人的心理,是我的基本职业技能。况且所有成功者的经历都大致相似,通俗的说法是,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王谢桥把头仰靠在沙发边沿,双眼盯着天花板上具有立体效果的六月荷塘图,他说,你还给我留着面子呢,对吧?
许白黑拿起遥控器一按,王谢桥的沙发后背向下徐徐降了几十公分,他几乎就是半躺半坐了。再一按,天花板上的荷叶隐去,一幅清风明月图无声地展开。
许白黑说,不是留面子,拿不准的话我不会说。不错,我确实怀疑,你的头发是自己一缕缕揪掉的。
王谢桥笑了,眼神渐渐有些迷离。他说许医生,你这样的医术,是否有过治疗失败的病例?
许白黑也笑,却不说话,只是摇头。
王谢桥又说,我们圈子里都说我是因为一个女人,或者一块地皮得了抑郁症。不是这样。我拿地皮,拿女人,没人抢得过我。可是赢了又怎样,就是高兴不起来。当年做房地产,我是书生报国,我想安得广厦千万间,我想大庇天下寒士。可一路走来,哪个寒士也住不起我的房子,我养着无数环节无数张血盆大口,不按规矩出牌,他们随时会把我撕吃了。搞了几个经济项目,同行说我吃肉的人和他们抢粥。我是蓝河地产的老一呀,我是标杆,我一路往上走,越走越高,越走越窄,都到了悬崖边儿了,也想过回去,可根本不敢回头,身后全是狼,一个站不住就尸骨无存了……
许白黑没有再说话,因为王谢桥就那样半躺着打起了鼾,他的嘴角流出长长一线口水,直落到前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