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周林消愁解闷，按照酒桌上的约定，今天他们三人一同到青峰水库钓鱼去。他们刚刚走到大门口，忽然看到何子亮正夹着个提包站在那里。何子亮原是市教育局普教处的处长，退休后被民营企业三利公司聘为副总经理。这时，只见他身着一套藏青色西服，脖子上打着一条紫红色的领带，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脚下皮鞋一尘不染，正腋下夹着个小公文包吸着烟站在那里。见老罗他们一伙推着车子走来，他笑着招呼道：“你们这帮政府官员加文人墨客，好雅兴啊！”
老罗笑嘻嘻地望着他：“怎么？和我们一起去？”贺大林接上说：“走，青峰水库！”
何子亮长吁了口气，以羡慕的口吻说：“啊，何尝不想！当年读白居易的诗‘若不休官去，人间到老忙’时就想，在职时天天忙得晕头转向，退休后一定好好玩玩。可谁知，刚刚下来，三利公司老板，就死死地缠着，非让去帮帮不行。这不，又得去受，真没办法！”说着掏出烟来一一让着。老罗一看是大中华，便以戏谑的口吻笑着说道：“啊哟哟，大中华，好，不愧是总经理水平！”说完又问道，“我说，我们的大老板，今天，你是在这里等司机吧？怎么还劳你站在这里等？您在家里坐着，到时候司机把门铃一按您下来，不就得了！”何子亮一面为他们点着烟一面说：“这不小孙子今天要跟我去，没等司机来，就跑下来了。”说完招呼在远处玩的小孙子：“涛涛，快过来，问爷爷好！”小孙子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听话，仍在旁边和小朋友玩着。老罗笑嘻嘻地不无讥讽地说道：“我说你呀，真是赚了便宜卖了乖！你看看，好车让你坐着，好烟让你抽着，让你带着孙子玩着，大把大把的银子让你拿着，你还不满意，好像被逼无奈，非常痛苦似的。你不是羡慕我们吗，怎么，我们和你换换？”何子亮打着哈哈道：“行啊，我和董事长说说，和哥们换换。”
老罗说：“拉倒吧你，别说董事长不换，就是换，你也舍不得，是不是？”正说着车来了，何子亮道了声再见，钻进车里，小孙子没用喊，一见车便跑过来，拉开车门，爬了进去，看来已是熟门熟路了。
周林望着车子的背影，说：“看看人家，听说他拿的银子可不老少啦！”
老罗望了他一眼：“怎么，馋了？谁叫你没个当银行行长的儿子，有个用不完的金库供他用钱？”
贺大林说：“是啊，要不，怎么能让对经商一窍不通的他，去当什么副总经理，还高薪聘请？”
老罗道：“这位董事长很聪明，给他安上这么个头衔，别说还让他去攻关会无往而不胜，就只让他在办公室里这么一坐，什么事人家不给个面子？”
周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您说这是不是变相贿赂？”老罗说：“哎，我们的大诗人认识问题深刻，看出了问题的本质。确实不错。”贺大林说：“干了大半辈子革命平平安安地下来，别因为这事犯了错误！这对他儿也不好，咱们是不是和他说一说？”老罗道：“你劝他能听吗，如今正干在个兴头上。别瞎操这个心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上车，走。”说着，跳上车子，三个人并排而行向青峰水库奔驰而去。
此时正值金秋季节，蓝天上几片洁白的云朵在轻轻地飘荡着，显得格外高远。田野里待收的庄稼，一片金黄。路两旁的山坡上，梨子苹果山楂不时地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倩影。一阵阵浓郁的庄稼与果香的气息不时地随风飘来，沁人肺腑。从钢筋水泥的丛林中来到这里，让人有心旷神怡的感觉。老罗忍不住，便放开喉咙大唱起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门外乱纷纷……声音高亢嘹亮，不时在山涧里引起一阵阵回响。
三个人骑着车子悠哉悠哉地正走着，忽然看到前边一辆自行车倚在路旁的一棵杨树上，车后边带一个篓子，一个人正在低头修车。走近了，那人抬起头来。老罗一看，是陈玉堂。只见他黑红的老脸上汗水淋漓，身上衣服已被汗水湿透。忙停下车问道：“你这是怎么啦？”陈玉堂站起来拍打着沾满黑色油泥的两只大手，长吁了口气，说：“唉，这不是为了孩子嘛！他忙不过来，我就来回替他带几趟海货，今天没想到车胎炸了，这前不归村后不归店的你说怎么办？”说着也不顾手脏了，用两个指头从衣兜里夹出烟盒，向大家让了让，见大家不要，自已点上一支，望着老罗他们问道：“您这是要去钓鱼是吧？看您多好！”老罗说：“你这叫苍蝇飞到牛眼里，自找泪（累）吃。我早就告诉你，儿女自有儿女福，何用父母当马牛。你就不听。”陈玉堂说：“话是这么说，可怎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吧！看看人家有职有权的，子女们别说下不了岗，单位不好还不屑干。儿女们摊上咱这样的窝囊废父亲，也算倒了八辈子霉。别的帮不上忙，就只有在这方面为他们出出力了，唉——”
老罗说：“快别说了，这样吧，把你的车子给我，你用我的车子，来，快换上。”说着推过车子去。陈玉堂一听这话喜出望外，又高兴又感激地不知说啥好了：“这，这……”老罗道：“这，这什么？水产品一时一个成色，快把海货运回去要紧。我们不急，反正也快到了。”贺大林和周林也说不必客气，并一起帮他把海货换到老罗的车子上。陈玉堂还想说些感激话语，被老罗拍了一把：“快走吧，你！”于是，他只有把话咽了下去，骑上车子快走了。
老罗推着车子，其他人也不能骑了，三个人只有慢慢走。老罗说：“唉，这个陈玉堂也太困难了。单职工，儿和儿媳妇都下了岗。干了几桩生意不仅没赚着钱，还蚀了本。老陈一辈子攒两个钱都搭上了。这还不算，紧接着，他儿又得了红斑狼疮，老陈为给儿子治病，从市里跑到省城，从省城跑到北京。可怜，为讨偏方，老陈还跑了四五个省。这真是破屋偏遇连阴雨。听说为给孩子治病凑钱，他还悄悄地卖了几次血呢！”说到这里，老罗长吁了口气，继续说道，“好歹把儿子的病治好了，他又帮他开了个水产店，但愿这店能红火起来。”
老贺问道：“这个陈玉堂好面熟，是哪个单位的？”
“外贸局嘛！县改区之前，是青山县的外贸局局长。后来，到广州出发出了事，被撸了杆子，成了一般干部，五年前退了休。”老罗话音刚落，贺大林紧接上说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那个案子我还插手过呢！啊哟，老得不敢认了。”
“你想想这些年过的那些日子能不老吗！啊哟，他为了这个案子，不知跑了多少腿，至今，也没落实。当时这处分也太重了！若不是挨这一下子，他家庭和子女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陈玉堂受处分是在1989年，当时刚刚改革开放，陈玉堂和一名副局长带着单位一伙人去广州出发。一天晚上接受客户宴请。吃罢晚饭后，客户请大家跳舞，陈玉堂觉着大伙来趟广州也不容易，开阔开阔眼界也好，就答应了。临走时嘱咐副局长别玩时间长了。然后自己就去看望多年未见的妹妹去了。从妹妹家回来时，已是晚上十点半了，可跳舞的一个人影也没见。十一点了，还没见回来，上哪去了呢？他正想打个电话问问，公安局的人来了，问他是不是青山县外贸局局长。他说是。公安局的人告诉他说，他们局的人在嫖娼，被抓住了，让他带着钱去领人。一听这话，陈玉堂一腚坐在沙发上，只感到脑子一片空白。他们去跳舞的，怎么又去嫖娼呢！
根据规定，每人罚款五千元，他们一共四个人，统共两万元整。
当时两万元是一笔不小的数，哪有那么多钱？幸亏客户从中撺掇，减了五千，其余的钱由他们垫付上，才把他们领了回来。
要是稍有头脑的人，这事也就悄悄地压下了，那万儿八千的钱与客户一起在账上动动手脚，也就过去了，可陈玉堂是个实在人，组织观念极强。一回来，就跑到组织部将情况如实向组织做了汇报。这一汇报不要紧，一下子惊动了市里的最高领导，立即做出决定，将他和副局长一同撸了杆子，其他几个人也都受了处分。
“当时的处分也太重了。陈玉堂当时并没有让他们去嫖娼呀！要说负责任，他也就是个领导责任罢了，顶多给个记过就了不得了。”老罗望着贺大林问道，“当时是怎么搞的？”贺大林长吁了口气，说：“论起来这事是不能说的，这属组织纪律。现在想想老陈这事太冤枉，再不说，恐怕老陈到时候要背着这个黑锅进棺材了。作为一级党的组织对党员也没尽到责任——其实，老陈是当了市里一二把手争斗的牺牲品。当时老陈是二把手的红人，一把手正想对二把手开刀，一抓住这个例子，就趁机大作起文章来。所以这事表面上看是搞的老陈，其实，这是借机诋毁二把手。后来老陈这政策一直落实不了，原因也就在这里。”一直没发话的周林，听着贺大林的叙述，像听天书一样，又吃惊又不解，皱着眉头无不感慨地说：“妈呀，这么可怕，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老罗道：“这就是官场！有道是官场如战场！历史上为了争权夺利，有多少父子相残、弟兄互杀的例子！共产党虽然和过去的帝王将相不能同日而语，可封建主义的残余还是有的。”说到这里，老罗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望着贺大林说，“如今一二把手都调走了，也退了，估计障碍也不大了，你是不是操操心，为他将这政策给他落实落实？”
周林愤愤不平地说：“这么多年该还人家个清白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不实事求是，叫我说，不给落实，就去告，上省城，上北京，去《人民日报》，去《焦点访谈》，我就不信没个说理的地方！”
老罗望了周林一眼：“看看，诗人又发愤起来了，何必这样惊官动府，这事由咱老乡就办了，俗话说解铃还得系铃人嘛，是不是？”说着两眼逼视着贺大林。贺大林有些难为地说：“这事儿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一是这属历史积案，这么多年了，谁爱翻弄？特别是那些当事人，不找他们不行，找他们，他们必然嫌麻烦，更不愿否定自己。再说，虽然一把手走了，可他的亲信还在，有的还掌着权，他们能轻意地让否定他老领导的功绩？”
老罗听到这里，也激奋起来，气吼吼地说：“当年为了争权夺利，加害于人，这本来就是非常的错误，如今，看着别人的痛苦还麻木不仁，这就更不应该了！这还算什么共产党员？”说到这里，他忽然转过脸望着贺大林说，“我先问问你，你对这事是什么态度？只要你通了，就好办了。”
老贺笑着望着他：“你看你这个态度，好像我也顶着不办似的。我只是向你说，这事有一定的难度，并且难度还不小。譬如说，要办这事，第一个必须找的人就是我们的傅书记。当年他就是组织部部长，具体的办事人，你不是嫌他摆架子吗，你还非得求他不行！”老罗说：“不管怎么说，你只要通了，你就有办法，临到老了，就办个好事吧，这事就算我求你，怎么样？”望着老罗恳切的目光，听着他这一句句滚热的话语，老贺被深深感动了。于是，便态度昂扬地说：“好，别说为老陈了，就是为老乡，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一听这话，老罗高兴了：“那一言为定！”
他们说着拉着，不一会儿工夫，青峰水库到了。于是便插下车子，拿出钓鱼的家伙钓起鱼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