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4年第08期
栏目:70后
凌晨三点,各种声音狠命地砸在凤凰岛上。
密集的“轰—隆”声由远及近,像紧跟身后的雪崩逼迫着住在城里的人。先是远远地飘来一阵轻轻的“轰—轰”声,接着是重重的“隆—隆”声在城内炸开,炸出一片转瞬即逝的天光,炸出满城的惊惶。婴儿的啼哭声率先被拧开。而后,开窗声,开门声,狗吠声,杂乱的脚步声,呼喊声,被一点点推向街道。早春的观音路就这样瞬间涨潮。人们挤在道路上,抬头望着凄凉的夜空,期待着每一声是最后的声响。可它,没有喘气,没有停歇,一声连着一声,一阵接着一阵。像暴风雨来临前的电闪夹杂着雷鸣,又像落在身边的一个个响炮,震耳欲聋,摄人心魄。几分钟后,海岸边上的凤凰炮台有所回应。一阵“轰—轰—轰”在耳畔重重地响起,向着海的方向发出郑重的警告,但除此之外,只伴随着零星的三两声轻轻的“隆—隆”,闷闷地,有气无力。像是落空掉在远处海面上的某个地方,又或者压根就没有落下,而不知飘向了哪里。
防空警报声刺耳地响起,在凤凰岛上罩下了可怖的网。人潮顿时有了方向感,观音路慢慢退潮。人群迅速朝着桂花巷涌进。一拨接着一拨。桂花巷与观音路隔着两三条街道,那里有政府几年前挖下的凤凰岛第三号防空洞,供附近几条街巷居民避难之用。
王章焰的心在一边重而密、一边轻而疏的炮声里起伏,跌宕。鬼子这回真的来了。几天里一直犹豫不决的主意突然就在这一刻的炮声里停摆了。他叫住了正匆忙往地下室搬东西的妻子和儿媳妇。“雪怡,油花,你们现在收拾一下,马上渡船到对岸的日月岛上!”日月岛与凤凰岛仅一水之隔,都属于凤凰市。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岛上的美丽风光,英、法、美等近十个国家在岛上设立驻华使馆。
“怎么又说起这个事儿?”妻子郑雪怡有些不解,“这种防空警报又不是第一次响。以前是飞机空袭,今晚还只是炮声,到地下室躲一会儿就好了!”
“是啊,阿叔,几次空袭凤凰炮台那边都挡下来了,今晚应该也一样……”儿媳妇郭油花也附和着雪姨的想法。
王章焰深情地望了一眼妻子。曾经,她就像茶树上最顶尖的那片新芽,细嫩中带着青涩,翠绿中带着鹅黄,蓬勃中带着娇羞。而今,那初始的新叶早已成熟,一天天下降自己在茶树上的位置,于是,又有了那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新芽,连着他这枝最早的老茎,构成王家这棵经风历雨的老茶树。三叶连着一心,本是铁观音茶叶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样式,可从去年开始它们却一片一片四分五裂地被剥离。不争气的长子王邀青被他赶出家门,考上厦门大学的次子王印青随学校迁移到了龙岩,小女儿王柔青就读的凤凰岛师范为躲避战乱整体搬迁到山区安溪。而现在,与自己结合得最紧密的这一片叶子也要离去。他的心再次被绞出了苦涩的汁液。
“你们不懂!”王章焰深陷的眼窝里结着一层厚重的忧郁,语气也抹上几分锈迹的生硬,“前两天正规军17师已经被调走,现在岛上只有杂牌军。听这炮声估计军队是招架不住了!你们赶紧走,趁着日本鬼子的地面袭击还没开始。”
“那——你呢?”郑雪怡放下手上的东西,惴惴不安地问,“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留在茶行里……这是我们全部的家业……”王章焰搂过郑雪怡的肩膀,往自己的身体靠,“兵荒马乱的,印青、柔青万一回来,也好有个照应!等战争停息了,你们再回来……”
“阿叔,你跟雪姨走,我跟生土留下……”郭油花盯着公公的脸怯怯地说。战火一步步靠近的时候,店里的好多伙计都请辞回了乡下,唯一留下来的生土是店里的司机。
“你们妇道人家,不要再啰嗦!带上小凯,你们马上走,否则就来不及了!”王章焰一扬手决然阻断儿媳妇的念想,末了,又轻轻地补了一句,“你是老大媳妇,照顾好一家子,照顾好你雪姨!”话是轻的,分量却是重的。
郭油花返身上楼。王章焰转过自己的身子对着妻子,“上岛后直接去找刘会长,我给他打过招呼了,他会关照你们……”
郑雪怡的眼眶已经红了。十九年了,她知道但凡他决定的大事情都是对的,也是不可辩驳的。但她还想劝说:“要不,让生土跟着你留下?”
“不用!我一个人更容易对付,你们上岛拖家带口,需要生土在身边照应!”王章焰淡淡地说。
“想办法把邀青找回来……”郑雪怡带着无限的爱怜,“你说茶要多摇几遍青才会香,孩子要多摔几个跟头才会长大,可摇青不也要把握个度?发酵过头,茶就酸了。酸,就变质了……”
王章焰咀嚼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郑雪怡默默地上楼,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