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元路上的木木茶行居然开着门。王章焰快步走进店内,像走夜路的人突然看到了光亮。林成枝父子也没逃。他们刚把妇女和孩子送上回安溪的汽车,才回到店里。两个人正对着一屋子的茶拼堆装箱。王章焰趁势给这对同乡父子搭了个手。他们同为安溪观音岩上人,本还沾着点亲戚的关系,只因为王印青搞的一个恶作剧让两家人心生芥蒂。王印青从林家偷出茶王,当着众人的面拿给林成枝,说是要与林家的茶王一决高下。结果林成枝居然没喝出自家茶,而是将它批得一无是处。王印青当众揭了谜底,让林成枝丢了面子,两家人从此在尴尬的境地中,除了点头之交再无过多往来。战争却打破了间隙。
“向东派人把心雅送来,要我把她送到安溪乡下去。说是日本先攻陷的虎歧村那边,男人一个个被砍头,女人一个个被先奸后杀。鬼子砍人像砍甘蔗,小孩直接就活埋,海滩那边已经是尸横遍野。”林成枝凸着一双大眼睛,舔了舔烟纸,把烟卷了起来。他的女婿何向东是凤凰岛警察局秘书,已经加入到了战斗中。“向东说,由于杂牌军防守不力,估计城市是保不住了……日本鬼子很快就会进城……”
“那你们还不走?”王章焰问。
“我暂时走不了!”林成枝指着一屋子的茶说,“不知道这仗真会这么快打成这样子,我今年囤积了太多茶,得想法子处理。总不能眼看着所有的家当砸在这里吧?”
“现在,这茶还运得出去?”王章焰很是疑惑。
“志雄那边打点了关系,说是可以……”林成枝用下巴对着蹲在墙角给木箱捆扎竹篾片的长子歪了歪说。王章焰看明白了,他们还在忙着装箱海运。大凡海运出口的茶叶,装运用的是四方形的木箱,为了安全起见,木箱外需要用竹篾片小心捆扎,箱内套一层铅片,铅片内再衬一层厚纸,茶叶倒入其中,用厚纸密封,铅片加固,层层扣紧,而后木盖封固,妥为包装,在木箱竹篾外再糊一层防水的油纸。王章焰不明白的是,既然日本鬼子很快就要进城,枪林弹雨中他们的茶叶还怎么运得出去?
无论如何,王章焰是不敢睡在楼上的。接连几个晚上,伴着此起彼伏的枪声,伴着满嘴回荡的茶香,他躺在地下室的席子上直到凌晨才睡着。
连续几天都是如此。一个人在地下的时光被无限拉长,就像那扯不断的麦芽糖拉着长长的丝,黏黏的。王章焰的理性终究扛不过心中的好奇,夜里10点,他再次摸出地下室。他擦着火柴正要点煤油灯,一束耀眼的强光骤然齐刷刷地射向自己。他下意识地丢掉火柴,抬手挡住光芒。门被踢开了。一伙人硬邦邦地挺进屋内,填满了屋子。强光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室内暗弱的灯光。
日本人!王章焰一阵眩晕,提在手上的煤油灯滑落地上。有几分钟,他的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响。整个屋子里只有两种颜色。上半部的茶绿色和下半部的黑色。它们端着尖尖的刺刀,在眼前晃来晃去,将自己团团包围。
有一团茶绿色和黑色从这圈色彩中分离,“咚—咚—咚”节奏分明地走过来。那团茶绿色朝着包围圈挥了下手,一把把刺刀收了起来。王章焰逐渐回过神来。他看到,那人穿着同样的茶绿色军装和黑色皮靴,胸口的口袋上方同样绣着红色倒山字型胸章。不同的是,他的腰间佩挂着一把大军刀,他的红底衣领上绣着两条金线金边别着一颗金属五角星。金属五角星戴着一副窄窄的金边眼镜,眼镜后的大眼睛爬满得意的笑。那笑,居然带着几分眼熟。
“你果真就在这屋内!”金属五角星开口说的是中文。蹩脚的中文。金属五角星看了几眼屋外,屋外闪过一个瘦长的人影。他走到试茶桌前,摸着桌上的大锡罐,说:“我就知道你一定还会再出现!”
王章焰知道了,因为自己顺手的一个细节透露了自己的行踪。事到如今,他已没有退路。他捡起煤油灯,就近在试茶桌旁安稳地坐下。他半眯着凤眼望向金属五角星,淡淡地说:“我只是一个商人。”
“我知道。”金属五角星把军刀往身后一推,双腿极其夸张地叉开而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我不仅知道你是商人,我还知道你是茶商,是茶王。”
头皮释放出的麻感瞬间传向全身。醉翁之意似乎并不在酒?王章焰把煤油灯放置桌上,恐惧陡然释放出来。他指着屋内的茶桶茶罐说:“你要多少茶要多好的茶,这些都给你!”
“不,不,我不要你的茶!”金属五角星摆摆头笑着说,“我只要你制茶的秘籍!”那笑里揉进了三分轻松、七分神秘的色彩。
“秘籍?”王章焰肚子里有一百个疑问,“什么制茶秘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再想想!”金属五角星异常地客气。脸上的善意随着眼角的笑一层层荡开。“比如说一些数字?又比如是几个密码?”
“哪有什么数字?哪有什么密码?”王章焰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不屑,“我只是个茶商,哪有什么密码?”
包围圈顿时连着往内箍了几圈,两团茶绿色蹦到他身边,像拎小鸡一样地架起他的两个胳膊。金属五角星对着那两个人叽里呱啦一通,两个人放下王章焰回归包围圈。
“既然阁下不吃敬酒,那么只好请阁下走一趟了!”金属五角星尽管说着冷血的话语,仍然不失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