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大院的老太爷王占福,是我母亲的爷爷,我的外曾祖父,我管他叫太姥爷。
王占福是清朝的举人,只因为他的父亲当年参与了义和团运动,被清兵和洋人一路追杀,隐姓埋名,从山东老家逃到了北大荒。他的父亲看到北大荒有着一望无垠的荒原,就跑马占荒,开荒种地,一年又一年,积攒下几代人都享受不尽糟蹋不完的家业。
在我幼稚的记忆中,王占福是一个长得高高瘦瘦、精神矍铄的老人家。他身上的骨架很分明,走路时总是倒背着手,下巴上翘着的那撮洁白的山羊胡子随着他的步伐一翘一翘的。那时的我每当看到太姥爷走路时上下翘跃着的白胡子时,总想跳一个高,用双手摁住那撮胡子,不让它总像个淘气的孩子似的上蹿下跳。
太姥爷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我幼年时多次随母亲去外婆家,都没有听过他和我或者和别的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乡邻们称呼王占福为王老太爷,不仅是他的年龄大辈分大,还因为他是清朝科举的举人。只为了这一有名无实早已成为旧历的举人头衔,使得他在这一带非常有名气。这也是他最为自豪的一件事,是他一生的辉煌。他为自己能赶上最后一班车的科举制而庆幸。
王占福永远生活在他的自我庆幸自我陶醉之中,永远拒绝自己是一个农民。他虽然出生在山东半岛胶洲湾一个世代农民的家庭,却从来没下过田,没拿过镰刀收割过庄稼,没拿过锄头锄过田里的草。
王占福在他的百年人生中,唯一的爱好,就是盼着过大年,也就是人们说的春节。每逢春节快要来临的日子,他就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天,揣上钱,到镇里的商店买一大捆大红纸,买一大块墨,兴冲冲地扛回家,在八仙桌上裁写春联的红纸,在砚台里一边磨墨汁,一边摇头晃脑地构思着合辙押韵对仗工整的春联,一切都准备停当后,就开始抖腕走笔,一副副春联,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福字,一个个“抬头见喜”、“鸡鸭满架”、“猪肥马欢”等祝福的喜帖就摆满了南北大炕,摆满了南屋后院,摆满了屋里地上的每个角落。等字迹干了,他再一副一副地把春联分门别类,分成一份又一份地卷成一卷,用小细麻批捆好,卷好的春联上注明谁谁家的名字,嘱咐我母亲等一干孙子孙女们:一定要按名字送到,一定不能送错。
我母亲就领着她的弟弟妹妹们,顶着寒冬腊月的西北风,带着被西北风冻红的一个个小脸蛋,怀里抱着一捆捆的春联,挨门挨户,送完了怀里抱着的,再回家去取,再去送。再后来,学聪明了的我母亲就把这些春联全都放到一个高腰的大筐里,把筐放到雪爬犁上,然后就拉着雪爬犁,从村东头一直送到村西头。
王占福每年写春联,都要从小年腊月二十三开始,一直写到腊月三十上午。他写完全村子二三百户人家的春联,才开始写他自家的。他给自己家写的春联,所用的红纸要比别人家的宽些也长些。别人家的用纸都是横着裁,一张红纸能裁八幅,自己家的纸是顺着大红纸的长度,对开而成,比别人家的春联长两倍宽四倍。他在这村子里的辈分最高,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春联又都是出自他的手,是他无偿送给家族和乡亲们的,那么,他就有权利享受自己所写的这大副春联的喜庆。
王占福写完自家的春联,晾干了墨迹后,就找个凳子,颤颤巍巍地站上去,用刷锅的刷帚往房门两边褐色的土墙壁上刷上白面做成的糨糊,把春联贴在墙壁上。
贴完春联,在等待着吃除夕饭的时候,王占福都要一遍遍地走到房门外,看着贴在房门两边的大红纸,看着大红纸上他那遒劲、刚健、潇洒的大黑字,得意地用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捻着他下巴上翻翘着的白山羊胡子,得意地把满是皱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写春联贴春联,是我母亲的爷爷王占福每年只干的一件事。
每年大年初一的早上放完鞭炮,吃完饺子,我母亲的爷爷王占福就戴上绛紫色的小毡帽,穿上我母亲的妈妈也就是我姥姥给他做的过年穿的黑棉袍,带着头上插着红花、穿着新花棉袄的我母亲,倒背着手出了家门,很威仪地挨家挨户眯着眼睛看着房门两侧贴着的春联。那些春联,都是他根据每家每户的特点措词造句的创作。比如谁家儿子在县城里读书,他给人家写的就是“望子成龙勤于耕,光宗耀祖显门庭”。谁家的日子过得兴旺,他就会给人家写上“猪鸭满圈牛耕田,勤俭致富小康家”。
在过完春节后的日子里,这些春联经过风吹日晒雨淋,大红纸的颜色开始消退,字迹也开始斑驳,人们却仍然让它贴在房门两侧的墙壁上,直到又一个春节来临要贴上新春联时,才把旧的撕下去,换上新的。
后来,有两个拿着枪的日本兵来到这里时,被这个村子家家户户门框上的春联和春联上的内容所折服,他们来到王占福王老太爷家,对王老太爷一个劲儿地哈着腰说:请多关照。他们还请王老太爷为他们写春联。我太姥爷就给他们写了四个字:鸡鸣狗盗。
这两个日本人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我太姥爷的字写得好,就连连地对我太姥爷竖大拇指,嘴里不住地“哟西”。
王老太爷的名气也许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举人所致。你举不举人的,与东北农村人们的生活没有关系,那都是王老太爷早年在他山东老家的事了。东北人实在,也很实际,他们看重的是王老太爷的人品。我母亲说,每逢大门口来了要饭的,王老太爷都让我母亲用大海碗在粮囤子里给舀碗米,我母亲就偷偷地用大木水瓢,从粮囤子里舀上满满的一大瓢倒在要饭人的布口袋里。我母亲第一次这么做时怕被爷爷发现,悄悄地把粮囤上舀出来的那个坑用手胡噜平,再把水瓢沾上的米糠用水冲洗干净。后来,我母亲看到爷爷发现她用大水瓢给要饭的舀米时并没有呵斥她,她胆子就更大了,把偷偷摸摸变成了公开的行动。她的行动多次得到过爷爷的表扬,说这个丫头心地善良。善良是我母亲的天性,或者是她小时候修炼养成的,她嫁到我们家后,无论我们家当时生活得多么困难,她看到有比我们家生活困难的人家,或者是看到要饭的,都要掏出块八角的给人家。每当这时,我都会心疼地想:哪怕给我五分钱买根冰棍也好呀。那时,一根冰棍五分钱。我奶奶就经常背地里叨咕,说大户人家的姑娘大手大脚,不会过日子。这都是后话了。
王老太爷不仅为人公道善良,还能把他赋闲一辈子研究透彻的《易经》应用于现实生活。方圆百里的人们只要找到他,他都义不容辞地给人家批八字、算人生、看风水、破灾难。他为别人做这些事,从来都是白尽义务,不收人家一分钱,不吃人家一顿饭。他说,他只是图希个乐和。谁家有了红白喜事,谁家有了大事小情,特别是遇到沟沟坎坎过不去的灾难时,人们都会走上十里百里的来到王家大院,请王老太爷指点迷津。经过他的化解后,有时也能化险为夷,或者是虚惊一场,或者是有惊无险。这也许应了那句老话:“心诚则灵,心到佛知”,或者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或者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赶巧了。
王老太爷王占福虽然能为别人化难解疑,却有一块心病牢牢地坐在他自己的身上。这是他一生的心病。那一年,他听说东北总督张作霖张大帅在哈尔滨建了一座文庙,还听说因为黑龙江甚至东三省自古以来没出过进士没有中过秀才或者举人什么的,张大帅不得不让人快马请来河北的末代才子叫刘什么林的进士为新建的文庙题牌匾。更可气的是,一些后人们也随着张大帅胡说八道跟着起哄,说黑龙江没出过秀才,也没有中过举人,致使哈尔滨文庙从兴建到至今都没有打开正门,来往观光的人们只能走偏门。这件事始终让末代举人王占福耿耿于怀,他就总要上哈尔滨文庙去看看,他要看看那个刘姓的狗屁进士题的牌匾上的字有没有他写得遒劲,是行草还是隶书,是大篆还是正楷。他总是愤愤地说:难道我这个被清皇帝御批过的举人就不是举人吗?谁说我们东三省无举人?这不是分明瞧不起我们东北人吗?人们就劝他说,你当时中举时是在山东老家那边,山东老家是齐鲁大地,齐鲁大地是孔子的故里,孔子的故里自然多才子,东三省以前只是蛮荒的土人的属地,他们那时也不会写汉字,清兵入关才学习汉语,才把他们自己的民族语言和文字弄丢了。再说,你从山东到北大荒来,你也没和政府报告过,人家哈尔滨或者张大帅自然就不知道有你这个举人王占福了。
王老太爷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这件事他就是放不下,总像一块大石头窝在他心里。直到他百岁而终时,仍然骂张大帅“你个混六点”。
“混六点”,是王占福的口头语。他说谁是“混六点”时,意思就是你这个“王八蛋”。他是举人,是不会骂出“王八蛋”这样有失身份的粗话的,只能用“混六点”三个字来代替。这是他发明创造的骂人词组。
那一年,王老太爷王占福八十四岁生日时,我和母亲、父亲回青冈老家给他过生日。东北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就是说,这两个年龄是老年人的两个坎,很不容易迈过去,如果能迈过去,七十三岁的能活到八十四,八十四的能活到百岁。
在祝寿的饭桌上,王老太爷从炕席底下掏出三块袁大头递给我父亲,让我父亲在伊春的东山里给他买两根上等的红松,说他要做寿木用。寿木,就是装死人的棺材。
我父亲和所有的人都吃惊不已。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岁月,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王老太爷竟然会在炕席底下摸出银元?
继而,我父亲说,现在早就不花这个了,我回去给你买就是了。
我父亲在新中国成立时,正在学校念书的他带着我母亲报名参加了小兴安岭林区的开发建设,从吉林大学来到伊春林区。那时候,是计划经济,林区生产的木材都是国家计划调拨。我父亲就找有关人帮忙,买出两根做棺材的上等红松。我父亲为王老太爷买好红松后,通过火车运到当时距离青冈县最近的安达火车站,再由我小舅找一个解放大卡车运回青冈县乡下王老太爷的家中。
青冈县城的北边是盐碱地的草甸子,是松嫩平原的末端。我母亲的娘家就在这大碱沟深处的祯祥镇以北的王家屯,后来叫北安村,再后来叫北安大队,现在又叫北安乡。
王老太爷围着这两根孙女女婿从伊春林区运回来的红松看了两天,就找木匠用锯锯成厚厚的木板,做成一个上等的优质红松棺材。他又到镇子的供销社想买画画用的油彩,没有买到,他就写信让在县城工作的我小舅给他买。县城里也没买到,我小舅只好给他买了几小铁罐各种颜色的油漆捎回来。他就用这些五颜六色的油漆,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把棺材的四周都画上二十四孝图,又把棺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刷了两遍没有任何颜色的油漆,把那些画得栩栩如生的一个个人物衬托得更加鲜活,远远望去,这哪里是棺材,分明是一个长方形的制作精良的艺术品。
我小时候学校放寒暑假被母亲带回青冈老家时,我和表弟表妹们经常在这个漂亮的棺材里玩耍,有时还躺在里面睡觉。我觉得躺在棺材里很舒服,特别是在夏天炎热时节,那里面很凉爽。
王老太爷为自己精心制作的棺材,并没有成为他寿终时的寿材。1966年文化大革命初起阶段,一些从省城从县城来的红卫兵一次次地冲进王家大院,揪斗王老太爷这个死不低头、死不悔改、永远挺着笔直腰板、翘着山羊胡子、传播封(封建主义)、资(资本主义)、修(修正主义)的老顽固。他们把他的那些“四书五经”、《七侠五义》、《三国志》、《易经》、《奇门遁甲》、《聊斋》等书籍都付之一炬,包括诞生了十多年的绝世艺术之作,我们这些小孩子曾经在里面藏猫猫过家家打过盹儿的大棺材。
王老太爷自从他的棺材被焚烧后,就开始把以前的饮酒习惯改成酗酒,每天都把两个消瘦的颧骨喝得红艳艳的。酒红的颧骨在他苍白的脸颊上特别明显,就像擦了两块红艳艳的胭脂。
那一年放暑假,我母亲带着我和两岁的小弟回老家。我们回老家第二天晚上的半夜时分,我小弟忽然指着北炕炕头哭叫着说:猪,猪,大白猪……
睡在南炕的我母亲和我姥姥急忙点亮油灯,看看北炕,北炕炕头哪里有什么猪,只有我太姥爷。我母亲和我姥姥又疑惑地看看吓得往我妈怀里钻的我小弟,再顺着看他的小手指,指的分明是北炕炕头,炕头睡着的分明是我妈妈的爷爷王老太爷。
王老太爷那年正好一百岁。
我母亲以为我小弟睡觉睡毛愣了,就一边哄他一边把小弟抱到外面,怕我小弟的哭叫影响全家人睡觉。我小弟却一直哭叫不已,直到东方天空泛白。
第二天早上,我姥姥悄悄从炕上爬起来,做好早饭,叫大家起来吃饭时,我太姥爷王老太爷王占福依然用他一贯睡觉的姿势侧躺在炕头睡着,这让全家人很奇怪。平日里,老人家都是第一个悄悄起来,悄悄走出房门外,倒背着手到村后的老榆树林走一趟,今天这是咋的了?我姥姥就小心地站在他的头上,小声地叫了两声“爹”,王老太爷却没有反应,我姥姥就小心地用手摸王老太爷的额头想试试体温,是不是老人发烧有病了,摸到的却是冰凉。我姥姥急忙大声叫“爹”。全家男女老少十几口人,也一起乱七八糟地叫爹叫爷叫太爷叫太姥爷,王老太爷都没再应答一声。
百岁老人无疾而终。
王老太爷王占福以他特殊的方式,告别了他的百年人生。人们就说,这王老太爷活得明白死得也明白。
我姥姥就疑疑惑惑地对我母亲说:你爷爷头一天晚饭时,和平时一样,吃了一大碗小米和大米做的二米饭,就着花生米和土豆炖茄子,喝了二两小烧酒,没病没灾的,也没有什么兆头,怎么说没就没了?你爷爷是属猪的,你爷爷死时可能就是孩子哭叫之时,你爷爷可能在死的时候现了猪的原形吧?你爷爷是白猪托生的吧?
人真的是属什么属相就是什么托生的吗?这很符合佛教因果转世之说。尽管我对这一点有些疑惑,但是,那天晚上小弟的啼哭,小弟一边哭一边清晰地说的“猪,猪,大白猪”,他用小手往北炕头的指点,都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