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4年第03期
栏目:短篇选萃
中午,发小范二根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齐顺水正在请女朋友王巧秀吃麻辣火锅。
麻辣火锅很对王巧秀的胃口,王巧秀吃得热气腾腾,红光满面。齐顺水抽着烟,喜滋滋地看王巧秀吃着,说起了自己的心事,范二根的电话就来了。
齐顺水摁下接听键,范二根粗重的声音从手机里冒出来。范二根说,咱六道街的开发和别处不一样,活人搬迁,死人也要搬迁。县里在铁路沟那边买了一块地,让咱六道街当坟地,限七天把各家的坟子迁过去。不迁的话,大楼把谁家爹娘祖宗压在下面,谁负责。每个坟头补助一千块钱,你家俺婶子的坟子……
齐顺水一听范二根说起母亲的坟子,心里“咯噔”一下,瞥一眼看他打电话的王巧秀,站起来,走离饭桌,想到门口接电话。走了几步,怕王巧秀说他不贴心,又踱回来。接完电话,齐顺水把电话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和王巧秀说了。
老家拆迁和迁坟的事,齐顺水早就听说了,心里一直疙瘩着。他家的房子盖了没几年,是打算做新房用的,不但装修了,家具也是全套的,只要媳妇找好了,说结婚弄几床被褥往床上一铺就行了。现在房子拆迁了,回迁房不知道什么时候补,即使补了也不能搬进去就住,得装修,得重新买家具,得……都得花钱!他不是不舍得花钱,他这么拼命地在这儿打工挣钱,就是为了花。可他不想这样花,他想在这座城市里开个小店,卖老家的那些特色小吃。赚了钱,在这里买套房子,把奶奶和父亲接过来。
今天,他约王巧秀出来吃饭是小事,主要想把自己的想法和王巧秀说说,如果王巧秀支持的话,他明天就去看店面。这事刚说了一半,范二根的电话来了,说起了给母亲迁坟的事。给母亲迁坟的事,没人替他当家,他得把开店的事放下,先回去给母亲迁坟。
王巧秀貌似心不在焉地听着,但齐顺水心里明镜似的,她生怕漏掉一个字。齐顺水说完了,她拿餐巾纸擦了一下嘴,很干脆地说,回去吧,我陪你回去,顺便看看你奶奶,你爹。
齐顺水听了,头皮一松,两眼放出亮光来,一激动,顺着桌面一把抓住了王巧秀的手,攥着,不松开。他和王巧秀虽然在一个厂里工作,但正儿八经地接触还不满一个月。接触不到一个月就要和他一起回老家,看来,王巧秀想和他好下去,禁不住脱口而出,好,咱一起回去!
齐顺水说完又犹豫了,犹豫的原因在母亲身上——母亲的名声不好。母亲虽然去世好几年了,但她不好的名声依旧阴魂不散。王巧秀跟着回老家,即使别人不说,奶奶也会把母亲的事说给她的。王巧秀听说后,会不会像从前的几个女孩子那样离开自己呢?齐顺水的头皮又紧了。如果不带王巧秀回老家,她会说对她不好,说不定马上和自己分手。回去就回去吧,回去后把她安置在二姨家,让二姨不多说就是了。
齐顺水在远门表哥开的玻璃瓶厂干搬运,离家八九百里地。活儿虽说累点,但管吃管住,工资发得及时。齐顺水三十岁了还没结婚,前一段时间,表哥给他介绍了厂里的女工——二十八岁的王巧秀。一个女孩家,二十八了还没结婚,会被怀疑有短处,一般的男人会敬而远之,但齐顺水没有。王巧秀干活利索,模样也端庄,齐顺水一眼就喜欢上了,巴不得立马和她上床。接触这么多天来,人家姑娘连手都不让牵,可齐顺水从心里感觉她就是自己的,耐着性子,有空就约王巧秀逛逛街,吃吃饭,说说心事。今天,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下午,齐顺水向工厂请了假,又去自动取款机取钱。第一次取了一千,觉得少些,又取了五百。王巧秀跟着回老家,吃喝用上不能太小气,给母亲迁坟,虽说县里补助一千块钱,也得准备着,万一不够用了就麻烦了。取了钱,齐顺水给二姨打电话,说,二姨,我明天带女朋友回家,家里的房子扒了,住您家吧?二姨喜滋滋地一口答应了。姐姐去世了,外甥这么大了还能领回来女朋友,二姨从心里高兴。齐顺水又叮嘱二姨,别把母亲的事说给他女朋友,二姨也答应了。这事,即使齐顺水不叮嘱,二姨也不会说,毕竟不光彩。
晚上,齐顺水约王巧秀一起到超市买了些地方特产,次日一早,两人就牵着手,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你娘啥时候老的?火车上,王巧秀问。
六年了。齐顺水答。
怎么老的?王巧秀又问。
得病。
你娘长啥样?
齐顺水绷了绷脸,往深里想。母亲年轻时的模样,齐顺水不记得了,只记得母亲常用一双砂纸似的涩手给他暖手。那双手虽然粗糙,但是很温暖。那温暖,像溪水,顺着齐顺水的手臂汩汩流遍全身。现在,齐顺水想起母亲,身上又温暖起来。六年前,母亲回来的时候,已经病得很严重了,村里人把他叫过去,指着范二根家猪圈边上一个瘫着的女人说那是他母亲时,齐顺水浑身一颤,蒙了。那女人衣衫褴褛,头发花白,干枯,面黄肌瘦,伸出鸡爪似的手,颤颤巍巍地去够齐顺水,叫齐顺水“顺顺”。猪圈旁边围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哄笑着,指指点点着。有人用怪异的腔调对齐顺水喊,顺水,这可是你娘,你亲娘,叫娘啊!齐顺水的脸上羞红,真想扭头就走,可是忍住了。齐顺水仔细地辨别着,是,这是母亲!可是,母亲怎么成了这样子的呢?周围的人还在起哄,让齐顺水叫娘。齐顺水心里鼓动了不下一百次,终究没有叫出来,无声地把母亲从地上拉起来,拍打拍打她身上的泥土,默默地把她背回了家。每想起这一幕,齐顺水就心里酸痛,浑身发冷打哆嗦。
齐顺水想和王巧秀说说给自己暖手的母亲,但母亲那时候的模样他记不清楚了。总不能只说母亲的手像砂纸吧。病入膏肓的母亲,他不愿意说。他摇摇头说,忘了。
王巧秀一怔,笑了,说,刚六年就忘了,没良心!
齐顺水想辨别一下自己不是没良心,但担心说多了会泄露母亲的事,张张嘴又合上了。
母亲是六年前去世的,可是,以前的那些年里,她并没有和齐顺水在一起。齐顺水的父亲爱喝酒,一喝就晕,晕了对母亲又打又骂。齐顺水依稀记得,父亲双手掐腰,身子一耸一耸地站在院子里,站在大街上骂母亲;有时候还拖拉着一张铁锨,把母亲撵得老鼠似的满街乱窜。齐顺水六岁那年,母亲不堪蹂躏,跟上一个来六道街干活的木匠走了。齐顺水十一岁那年,母亲回来过,说木匠得病死了。母亲回来后,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喝酒,打人,骂人,母亲又走了。这次跟了一个东北来的屠夫。母亲最后一次回来不几天就死了。
在老家六道街,人们能原谅男人酗酒打老婆骂大街发酒疯,却无法原谅女人跟别的男人离家出走。他们认为,男人酗酒打老婆骂大街发酒疯是天经地义的;女人跟别的男人跑了即使又回来了改邪归正了也不光彩,有辱门风。没人愿意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到齐家来给齐顺水当媳妇。齐顺水谈过几个女孩子,但是,她们听说母亲的事后就和他分手了,说丢不起这个人。那年,马庄的马翠英,是个跛子,走路像拉弓射箭,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说不计较母亲的事了,和他订了婚。两人正计划结婚时,母亲回来了。母亲回来的当天在村里掀起了一场风波,跛子马翠英受不了这场风波的冲击,提出了和他分手,齐顺水跪下来求她都没管用。齐顺水虽然相貌不错,为人诚实,三十岁了,还是没娶上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