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很快脱军装复了员,他在城里扎根的一切事宜如父亲所应,都没用他费半两力气。父亲痛快地给他办好了城市户口,又给他安排了工作,是在一家工厂里当工人。在那个年代,这两样事情都不是容易之事,也就是父亲这样重量级的人可以轻松地办理好。母亲也得意地对父亲说,大女婿应该知足呢,要不是有你这等好岳父,他提着猪头烧香恐怕还找不到庙门呢,还不得乖乖地回到乡下扛锄头去。父亲嗤地冷笑了一声,嘲笑母亲说,你太不了解他了,依着他的心性,我断定,他不仅不感谢我,说不定还嫌我给他做得不够呢。
父亲的判断很快得到了证实。依着姐夫的雄心壮志,他根本不愿意屈居于工厂里,这倒也不怨父亲没给他使劲,他是志愿兵,属兵的行列,不是干部,回到地方后只能当工人,不能进入干部队伍。姐夫不这么认为。他私底下跟姐姐发牢骚,你爸真是的,就是不想真心给我使劲,稍稍给我多动那么一两力气,我完全可以到个委部局搞个干部当当的么,先从小科员干起,以后科长处长局长,仕途就顺畅了。姐姐社会上的事不是一点不懂,她不屑地一撇嘴: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志愿兵说到底就是个兵,又不是军官,我爸咋把你往干部行列里弄啊?姐夫不服气地哼了声,这世界上就没有丁是丁卯是卯一成不变的事,看他是不是成心想给使劲了。远的不说,单我知道的,我们部队的谁谁,跟我一样,志愿兵下来的,现在还不是混成了干部?他叔给找的人。还有友邻部队的某某,也跟我一样,他舅给帮的忙,以工代干,准干部身份,跟干部干一样的活,不说,谁都不知道他是工人。就你爸,成心不给我使劲办。
姐姐把姐夫的牢骚听进去了,也生了父亲的气。噔噔噔回家找父亲理论:王峙不是你女婿了么,你办自家人的事咋还这么不上心呢?给他弄个干部多好,哪怕以工代干呢,他以后当了领导,官做大了,对你、对咱家都有好处呀。
当时父亲正在看一份《人民日报》,好像没听见女儿的抱怨一样,一字不落地看完新一届中央委员的名单,还在新增选的委员名字下用红笔认真地勾画出波浪线,往上扶扶眼镜,从眼镜和报纸的间隙中望着姐姐,问,是他让你来找我算账的?
姐姐红了脸,嗫嚅道,不是。是我自己觉得不合适么。自家人,谁不希望发展得好些,有个好前程呢?
父亲点点头,那我明白了。你回去告诉他,就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只能给他安排进工厂,干部的事我办不了。
姐姐失望地走了。临走前,意犹未尽地和妈妈发牢骚:就我爸,死心眼,自己的女婿都不帮,还等啥呀。以为自己能在台上风光一辈子呢,等他以后退下来了,官场上没个自己的人,凄凉去吧,等着喝凉水都塞牙去吧。
姐姐走了,妈妈也觉得父亲没有尽力,埋怨父亲:老头子看你这事做的,真是不会做人。你能当一辈子官?你现在扶持了他,等你以后退了,咱自家人里有个在位的,不是办点事方便么?你这么死性干啥呀?
父亲从鼻孔里喷出了声冷笑,嘲笑地说,你那闺女傻,我还以为你比她聪明呢,看来娘儿俩是一路货色呀。我告诉你,就你这女婿,做梦都想着做凤中凤人上人,飞黄腾达,他要一直是个小人物,他和安红的婚姻还能维持得住,他要是得势了,你愿意看你那宝贝女儿成天哭哭啼啼,以泪洗面?要真是那样,过不成就离!和那没良心的人过个啥劲儿!母亲听丈夫这样分析女儿和女婿的婚姻走势,气愤地把眉毛扭结到了一起。哼,你决心倒下得挺大,你那宝贝女儿有多大本事?离得开那人吗?你要是想过几天清净日子,以后就再别说让我提携他的话。父亲用洞察一切的清晰和冷静说。母亲嗨地长叹一声,幽怨地看着父亲。
姐夫听了姐姐转述给他的父亲的话,低头思索了半晌,只叹了声,你爸还是信不过我。啥?你说啥?我爸信不过你能同意把我嫁给你?信不过你给你找工作下城市户口?不是我爸,你还不是回农村扛锄头修理地球?不是我爸,你咋能成为城里人?做人要有良心,你这么没良心,白眼狼,我爸真是白帮你了。姐姐一听姐夫说父亲信不过他,也生气了,照着姐夫打了一串火力较猛的连珠炮。听着,我最不喜欢别人说我白眼狼,农村人。你这是第一次,下次再说这个,我对你可不客气了。姐夫恶狠狠地瞪着姐姐,不像是小夫妻俩在口角,而是面对一个自己的仇人。姐姐被姐夫眼里的毒光吓坏了,自打她认识这个男人以来,这个男人一直对她是体贴的,温顺的,小绵羊一样,没见他长獠牙呀,怎么今天猛不丁就露出来了呢?姐姐心里突然迸发出了莫名的恐惧,这个男人身上暴露出来的自己不了解的陌生部分令她心慌,害怕。自那以后,姐姐有点憷姐夫。
姐夫只是为当工人小小沮丧了一阵子,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重新意气风发地出发了。他相信是金子掩埋在尘土里也会发光的至理名言,开始拼命工作,拼命表现。岳父不全心全意地帮他,他要靠自己的勤奋和苦干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来,证明给那个铁石心肠看看,他是一个有能力、有本事的男子汉,不是一个等着吃软饭的孬种。他在铁厂学的是铸铁专业,在他的忘我努力下,他的专业水平也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他利用他的手艺,先后给我们家打制了洗衣盆、洗脸盆,洗菜盆、淘米盆、油壶、浇花的喷壶,尿壶。还利用废角料居然给我们家焊制了一个铁床架,通体用银白色漆刷过,床头两大朵绽放的并蒂莲看上去满喜人的。又分解抛光了几块木板拼接做了床板,就焊制出了一张省钱出色的双人床。家里一下子添置了这么多铁制品,初来我们家的人还以为错进了土产店。那是八十年代初,父亲虽然是个副局长,可那时的干部不像现在,个个无师自通心照不宣地都知道拿公家的钱自己去享受奢华的生活。那时的父亲只是个副职,再加上母亲没工作,三个孩子中,只有姐姐工作了,还要供着我和妹妹读书,家里的生活根本不富裕,甚至很清贫,只是维持温饱而已。所以姐夫打的这些铁制品,不仅对我们家来说不嫌多,简直还是必需的。就拿双人床来说,家里一直是父亲和母亲睡一张双人床,我和妹妹睡两张单人床,母亲多次抱怨缺少卧具,家里来人不方便,买一张稍稍像样的双人床要好几百元,对当时的我们家来说委实是一笔大支出呢,母亲总是嫌贵。这下姐夫给做了一张双人床,极大地解决了家里来人住的难题。那阵子,母亲一看到那张做工还算精良、又一文未花耀眼实用的大床就不由自主地笑开了花。
父亲却相反,看了姐夫的系列成果展示,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手艺还不错,工人没白当。就再没二话。
听了岳父大人对他精心制作的杰作比鸿毛还轻的评价,姐夫呆呆地看着那些饱含了他心血的大小铁器,看看左右没人,他拿起那把白铁皮油壶,直想狠狠地砸向铁床,给铁床浇满油,点把火,任熊熊烈火烧灭一切羞辱痕迹。他最终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满腔愤怒,沮丧地回了自己的家。据姐姐说,姐夫回到自己家后落泪了。姐姐的话也是在委婉地埋怨父亲不拿姐夫当回事。姐夫的举动很明显,是在讨好父亲,让父亲看看他工人当得超水平合格,完全可以考虑选拔使用到干部行列,进而开始他盼望已久的仕途生涯的。据姐夫讲:你让我当工人我就当了,而且当得有模有样,不过一年,就给你家制作了大小系列铁器,实践证明我是个聪明人,完全可以胜任比打铁铸件等体力劳动重要得多的脑力工作,你完全可以考虑考虑了么。可是,父亲那句轻描淡写的话表明对姐夫的努力视而不见,轻而易举地敲碎了姐夫的梦想和野心。
父亲让姐姐转告姐夫,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我当初也是自己考学从农村出来的,没有任何人帮我,不也走到了今天吗?姐夫听了父亲的话,一瓶低劣白酒喝得双泪长流。他泪流满面地冲天喊:安如意你听着,我王峙就要让你看看,我这辈子不靠你,靠自己很快也会干出个人样来!到时候,我要让你重新认识我!安如意自然就是父亲的大名。
既然岳父不帮自己,那么自己就要加倍努力。姐夫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战略方针和奋斗方向,那阵子他开始了对自己的过度开发和疯狂发掘,早出晚归,放弃星期天节假日去厂里加班加点,为的是多出成绩,给群众和上级领导制造好印象,为自己的升迁进行原始资本的积累。姐夫的目标是半年一年内当上组长,一到两年后当上车间主任,四到五年后当上副厂长,七八年、最多十年之内当上统领全厂的最高统帅——厂长。
姐姐对姐夫的蛮干狠干像天下所有希望自己丈夫有出息的妻子一样,表现出了欣慰和赞赏,同时也表达了对父亲的隐晦不满。姐姐不屑地说,我们家王峙就是像男人,有志气,岳父不帮他,就靠自己。等他出头那天,看爸爸脸往哪儿放。这些话姐姐当然不敢当面说给父亲,只敢背地里说给母亲发发牢骚。母亲把姐姐的话转述给父亲,父亲听了并没有生气,更没表现出过分的激烈愤怒,只是坦然一笑,说他奋斗出了模样说明他有本事啊,我替他高兴啊。再无二话。父亲不愧是当领导的人,心胸宽阔,对女婿和女儿对他的怨言怨气像个大肚弥勒佛一样,统统一笑纳之。
年底很快就到了,姐夫制定的第一个最低愿望都没得以实现,别说车间主任了,他连个小组长都没当上。在厂里公布各级层领导人员任命名单后,姐夫又一次喝醉了。喝得醉醺醺的姐夫红着眼睛说,这世道,就不是老百姓奋斗的世道呀,可怜我这个大傻逼,快三十年的盐白吃了,不知道盐从哪儿咸醋从哪儿酸,别说副厂长、车间主任了,就连个蚂蚁大的小组长,他妈的他们都是有关系的呀。我打听过了,新提拔的副厂长他老丈人是副市长,老头快退了,临退前把自己的女婿安排了;新提的车间主任是厂长的小舅子,就连他妈的小组长,他那快四十的老姐都和厂长有他妈的不干不净的一腿呀。呜呜,姐夫红着两只眼抱头痛哭的受伤样子,像一条被抛弃到荒野上绝望的狗,凄惶地找不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