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隆冬,晋西北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整个山川沟壑一片洁白。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来形容恰如其分。
大概是十二月中旬的一天,也就是我们初中毕业的前三天,天气特别寒冷。我们初二的同学们正围拢在教室的火炉旁,搓着手跺着脚,来完成班主老师交给我们的最后一项重大任务,那就是讨论如何给每一位同学恰如其分地填写毕业证书上的评语。
根据那些年的经验,毕业评语非常要命。它是贫下中农推荐你上学的一个重要参考依据。在同等条件下,比如甲同学和乙同学成分高低完全一样,二者要争一个升学指标,那么毕业证书上的评语就要起作用了,填上“优秀”的就比填上“良好”的要占优势,当然更比填上“一般”“尚可”“平平”等要好得多。所以大家很关心也很在乎评语上的语言表述。
当然像我等同学,是绝对不关心什么评语不评语的。评语就是写得再好,哪怕写得天花乱坠,那也不顶,因为我们属于“上层户子”!
上层户子,在那个特定的年代,既是一个政治概念,也是一个地域性的概念。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无这个称谓,反正在我们晋西北这是一个非常风行的政治名词。那时地主、富农、上中农、老中农之类的成分都被社会上称之为上层户子。上层户子是政治打击对象的另外一种提法或替代概念。按说把地主富农列入打击对象,无可争议,无可辩驳,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地富反坏右嘛,位列伯仲,不打你打谁?可是在我们那个有深山而没老林的地方,说实在的,受自然条件的制约,历史上就没有产生和形成几个真正够得上水平的地主富农,这直接导致了后来成分品种的不全和成分比例的失调。可是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里,要斗争就必须有斗争对象,要打击就得选择些活靶子,搞空对空不行,空喊号不行,绝对不行!何况人类的本性就有好斗的一面,在那样一个能够激发人类斗争本性的年代,谁不想练练拳脚,试试功夫?因为大山里的地主富农数量毕竟有限,所以筷子里边拔旗杆吧,地富不够用,就把上中农老中农一起拉进来斗吧,于是乎,只要进入上层户子序列的人们就都成了打击的对象。上中农朋友们和老中农朋友们也多次试图向贫下中农申辩:“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说中农是团结的对象嘛,你们为什么老要向我们头上开炮,老要把我们看成革命的敌人?”贫下中农也说话了:“这地方没有地主富农,不斗你斗谁?不打你打谁?不向你开炮向谁开炮?”
我家的成分是上中农,属于上层户子的范畴,当然也就在被打击之列。
上层户子既然是我们山区农村政治打击的主要对象,那么上层户子的子弟除了实行全民普及的所谓七年制教育(小学至初中)可以进去上一上,高中是绝对进不去的!
不只是我,所有上层户子的子弟都不关心毕业评语,因为站着和跌倒一般高,自从讨了吃就再没有怕过什么穷,反正己经这样了,爱咋地就咋地!
同学们显然是两种态度,与我们漠不关心形成明显对照的是那群贫下中农的子弟。如果不是硬要把学生的评语分成三等九级那还不要紧,都填上些差不多的话,都填上些上天言好事的话,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愉愉快快毕业分手各奔东西有多好啊!坏就坏在我们那个班主任扛旗不换肩膀,下了一些“好、中、差”的比例指标,比如优秀占多少多少,良好占多少多少,一般占多少多少……而在那个特定的年代,这些指标又不能单看学习成绩,需要从德智体三个方面来考量。怎么考量?智和体还总有个测试的办法,德怎么来测?用秤称不见,用斗量不见,只能凭实力或者凭良心了!因为毕业评语,这伙同学争斗得面红耳赤寸步不让,长说长有理,圆说圆有理,都在强调自己的优点和长项。劳动好的说自己思想红,体育好的说自己有为人民服务的本钱,学习好的说今年和过去不同了分数才是硬道理……先是比,后是吵,再后来就打了起来。首先是定喜和娈平扭打在了一起,紧接着,金雷不知什么时候举起了一个长长的条凳,照着占英的头上就砍了过去。于是鲜红鲜红的血在毕业的前夕洒了一桌子一地,于是红色的瞬间凝成了永恒的纪念。几十年过去了,别的事情都可以忘记,唯独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想必同学们都会记忆犹新。
战斗还在进行,也就是当金雷再次举起条凳的时候,有个同学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来喊道:“住手!住手!别打了!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也是白打,要考试了!今年真的要考试了!校长现在就叫我们去开紧急会议。”
听同学这么一喊,战斗立刻停了下来,定喜和娈平都松开手灰眉土眼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金雷举起的条凳再没有砸向目标,而是自动收了回来……
这位同学没有撒谎,开会是真的。
刚从县上回来的校长,一进门,气还没有定匀,就召集了这次全校师生的紧急大会。会场严肃而静谧,除了校长讲话,再听不到一点别的声音,那次会议让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宁神静气”。校长在会上传达上面的招生工作会议精神,并安排部署了全校统考前的一系列准备工作。会议让悬在全体师生心头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人们再不用怀疑招生制度的改革了,只是大家觉得改革也许来得太快了点,来得太突然了点。好像突然就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摔打得人头晕目眩,有点失去重心没有方向的感觉。而此前人们都在猜测招生制度要变,可是没有想到变得这样彻底,不留多少余地了,只要不是地富反坏右的子弟都可以参加考试,而录取则是严格按分数高低来进行!考试己无悬念,半月后就会在考场上一决雌雄!
校长在上面讲,同学们在下面听:贫下中农的子弟在听,上层户子的子弟在听,好学生在听,赖学生也在听,刚刚打架的同学也在听,只不过大家听得心情则大相径庭。
散会后,同学们都回到了教室。班主任再不说评语的长短了,而是给每人发了一张申请考试的表格让同学们认真填写。好学生把喜悦和自信填了进去,而赖学生则把不满和愤怒填了进去,有的同学干脆不填了!只见金雷把表举起来撕了个粉碎然后抛向空中,紧接着,又把长条凳子高高举起(这次没有扔向占英的头颅)狠狠地扔到了教室门外……
我和一些上层户子的子弟异常亢奋异常激动。考试制度的改革犹如一把大火,顿时点燃了我们心中的干柴,使希望的烈焰腾空而起、求知的星火迅速燎原。考试制度的改革,亦如一泓清冽冽的泉水,汩汩地流入我们的心田,顿时使干涸的信念抽出新芽、枯萎的理想再度开花。
半个月了!就剩下半个月了!我们得和时间赛跑。
那天晚上,也就是同学们红起黑倒打架、宁神静气听校长讲话的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这是我来到这个世上第一次体会失眠的味道,但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失眠有什么不好。这是一种甜美的失眠,这是一种幸福的失眠,我想如果这样的失眠能够伴随我一辈子那该有多好啊。这一夜我想了好多好多,但件件都让我无比开心。我似乎己经从上层户子的愁云惨雾中走了出来,在自由的天空中任意翱翔;我似乎己经进入了高中,那里的校园、那里的老师、那里的图书,那里所有的一切都使我感到异常的新鲜;我甚至想到了高中毕业以后再次步入考场的情景,想到了大学、想到了中国最高学府清华是什么样子北大是什么样子,最后还想到了美国的哈佛英国的剑桥,以及那些大学的高楼、绿地、还有高鼻子蓝眼睛的教授……
今夜的月亮分外圆,星星分外明。银色的月光穿过窗户,飘洒到我激动的脸上,荡漾到我翻腾的心中。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也不想入眠。母亲一次次催促我:“睡吧,睡吧。”我一次次答应:“就睡,就睡。”可哪里能找到一点睡意。
在东方亮起来的时候,我终于从虚无缥缈的遐想中走了出来。我越想越清楚了,越想越亮堂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憧憬未来,而是要脚踏实地地把这次升学考试搞好。我闭上眼睛开始过电影,各门功课、各个章节、各个定理、各个公式……该理解的似乎都理解得差不多了,可是该死记的东西似乎还差那么一些火候。我做出了半个月的突击计划,争取每天推进一步,在临上阵前把枪磨得再快些、再亮些、再好用些。
半个月很快过去了。在紧张的复习和幸福的失眠交替转换中,我终于以一个上层户子的身份步入了中国大地久违了的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