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因思念他而烦闷的时候,我便走到县城那惟一的一条大道上,故意走过分区司令部的门前,我多么想侥幸地碰见他,如果能遇到那个挎着盒子枪的警卫员小李也好啊!但那高高台阶的门楼前,已没有往日那么多的战士在那里摔跤、戏耍。显然是出发作战还没有回来。惦念着心上人的那份焦灼心情是多么难熬啊!我虽然还没有当上司令员的老婆,但那分丈夫出征未还悬惴不安的惦念心情,我已深深地尝到了。
好容易熬过了一个星期。一天的下午,我正在强迫自己安下心来看“抗战八年”的征稿,从门外传来了一阵战士整齐的踏踏踏的走步声,伴随着战士们特有的嘹亮军歌声: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队伍。
……
我闻声跑出办公室,正看见一支队伍,身上落满灰尘,背着三八步枪,唱着军歌,走着正步,路过西关军区司令部的门前。我影在人群里,想偷着看一看余司令员是否平安归来。等到最后,才看见那匹我熟悉的菊花青的高头大马。他骑在马上,穿一身旧军装,浑身落满尘土,手握缰绳,却点头晃脑地在马背上打盹。我知道,他是太疲劳了。随后不久,我就从司令部作战科的战报中了解到,这次是六十三团和六十八团去攻打侵占了我泊镇的国民党九十三军牟廷芳的部队。这是一次拉锯式的、我们八路军完全不熟悉的美式装备的阵地战。
当天下午,他的警卫员小李来到学校,他是余司令员派来给我送信的,这小鬼带着洞察一切的微笑,把一个折叠成三角形的纸片递给我。
“司令员累坏了,现在他正睡觉呢。”说罢,用手按着在胯骨上晃动的盒子枪,迅速跑走了。
我急忙展开那个折成小三角的信,只见上面写着:
小柳:我已平安归来,勿念。很想见面,但太困了。我们司令部炖了一点儿肉,我想你一定很馋了,四点钟到司令部来吧,请你一定到这里来吃晚饭,我请客。等你。急于见面。余。
我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还是忍耐不住,在午后四点钟赶到东头分区司令部了。小李已在司令部门外接我。我随着他越过门卫,直接进到余司令员的办公室。他已经在一个单人板铺上睡醒,但依然有些睡眼惺松。看见我,他脸上露出微笑。
“小李,去打一壶开水来。”
就着没有人,他抓住我的手,在耳畔低声对我说:
“我好想你呀!我现在懂得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有脚步声,我赶紧抽出他握着的手。进来一位年龄在四十岁上下的军人,头发稀疏,没戴军帽。他看见我离得余司令员远远的,便很礼貌地跟我点点头,对余司令说:
“噢,你这儿有位稀客呀?”
“老谢,你不认识她吗?她是咱军区司令部的秘书小柳同志,还在报社兼着编辑、记者,又在中学代课。小柳,这是我们的谢政委。今天是我约她来咱司令部吃晚饭的,她本地没有家……”
警卫员进来通知说:“开饭了。”我便跟着两位首长,穿堂过院,走到小灶伙房。小灶伙房里很清静,只有一张八仙桌,桌边已坐了一个人,背朝着门。我们进来时,他站起身,脸转向我们,我认出来,他也常到军区司令部开会,是这个分区的郭副司令员。
“嚯,少见呀,什么风把你这位能干的大秘书给吹来了?”
“我闻到你们炖肉的味儿了,好香啊,我是解馋来了。”
“嗬!你鼻子好尖啊!”他们全笑了。我们正好围了一圈儿,坐下来吃饭?先端上来的是大白菜熬宽粉条,胡萝卜熬土豆,最后才端上来二小盆儿红炖肉。那味道果然很香。余司令员一边说着这次在泊镇前线的见闻,一边就着别人不注意,往我的碗里夹了好几块肉。已经有很长时间不吃肉了,我吃得很香。我问:
“你们的夫人怎么都不来吃呀?”
他们笑了。
谢政委向我解释:“你才来咱解放区,不了解情况。咱这里不是以家庭为单位,老婆是什么职务,就享受什么级别的待遇。拿我老婆说吧,不认字,只在老家村里当过村妇女主任,出来也不能担任什么工作,只好跟我当随军家属,去吃大灶伙房。”
郭副司令员说:“我那位本来还可以当个干事什么的,可一晃生了仨孩子了,还能干什么呀?只好看孩子吧。我们这里,只有余司令员的老婆后来学点儿文化,她还算有工作能力……”
余司令员用眼睛看了我一下,我低下头去,莫名其妙地心里有点儿难过。
“啊!这狗肉可真香呀!”郭副司令员粗声大气地赞美着,就着蒜头吃得满头是汗。
我本来吃得挺香,现在听说这不是牛肉而是狗肉,我立刻就要呕吐。我赶紧跑出伙房,蹲在花畦旁边,尽情地把吃下肚里的东西,全都呕吐出来。回到屋里时,我眼里含着呕吐时涌上的泪水,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太娇气了。我没吃过狗肉,所以,吐了。”
余司令员把碗推开,站起身,“我送你回去吧。”
郭副司令员在他身后喊着:“快去快回,我们还等着你回来开战役检讨会哩!”
“好的。”
“请止步别送了。”我故意这么说,以免让谢政委和郭副司令员觉察出我们的关系。
我和他并排走在大街上,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目。一出东关,行人便稀少了。他凑近我,小声地说:“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是的,我心里很难过:第一次初恋,上了当,让男师同学黄鹤的老婆堵着家门口骂街,薅着头发打我;第二次恋爱成婚又发生婚变遭到遗弃;现在我又第三次恋爱,但这注定是一棵不结果实的树秧。我难道被别人破坏了家庭,如今却要去破坏别人的家庭吗?不,我下决心不干这种使人伤心痛苦的事!我不愿意我的不幸遭遇再落到另一个跟我无冤无仇的女人身上。可是,如今,是我这么崇拜的人,使我处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为什么你非要这么热情奔放地向我这个孤身女子倾吐爱情呢?我心里的确有些难过和生他的气,但是我隐瞒了我心中那份真实而复杂的情感,摇摇头说:
“不,我没有生你的气……”
“那就好!大概老郭和老谢已经看出来,我对你有点儿着迷了。看出就看出,随他们怎么办去吧,”
“别,千万别因为我影响你的前程,你快回去吧。”
“不,我跟你到学校坐一会儿吧。很快又要去打仗,以后见面的机会一定更少,你不能想像我多么想你!”
我拗不过他,他到底送我到了学校。到我那间住屋里去。我同屋住着一位刘老师,她去上音乐课,屋门掩着,屋里没人。他高兴了,一进屋就把我搂住,亲吻着我说:“乖乖,好想啊,连国民党打炮间歇的时候都想,啊,到底又见着你了……”
“别这样,让人家看见。”
“让他们看好了,我不在乎这些了。”
“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位英雄这么眷恋?”
“说不具体,只是觉得好,这也许就是缘分吧?”
“可是,要是你爱人知道……”
“别提她,眼下只有我们俩。”
大院子里槐树上吊着的一段铁轨敲响了,“当当当”,在寂静的夜里震荡得很远。我挣开了他的臂抱。
“下课了,刘老师就要回来了。”
“报告。”是小李喊了一声。
“进来!什么事?”
“政委和副司令员让我来通知你立刻回去开会。”
“好吧,你在门外等我一会儿,这就走。”
他又把我拥抱起来。“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快,听话,让我再亲一下。”
他吻了我,然后跟着警卫员快快不快地走了。
他一走,我的心里空荡荡的,若有所得又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