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3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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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我和父亲的关系?嘿嘿,没啥好说的。我一生向往一个能在一起生活的、热乎乎的、可触摸的、能吊在脖子上撒娇的父亲——生活却偏偏赐给我一个影子父亲。
我可以说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单亲是这些年的时髦叫法,我的伪单亲家庭生活却是从战争年代开始的。
还要怎么说呢?真实的表述是独女我、还有我四个哥哥被父亲遗弃了,同时被丢弃的还有最不该遭此命运的我母亲,父亲的正版原配。如果硬要搭上,还有我可怜的姥姥。打我记事起,姥姥就和我们一起生活。
我还要告诉你的是,我父亲战争年代以他的传奇威震四方,解放后做了扎扎实实的大官。官有多大呢?那时毛主席他老人家才挣四百,我父亲就三百。而普通人呢,十几二十块照样养家糊口,要挣三四十就足可以炫耀自己的丰足了。
父亲遗弃我们时我十多岁。那时我稍稍懂点事了,我父亲当着大官骑着高头大马、带领部队在崇山峻岭和城市之间,变换奔跑着耀武扬威叱咤风云。母亲带着我们五个孩子作为赤匪头子的后患,孤苦伶仃地在农村混日子讨生活,没人问没人管,吃饭都成问题,日子过得潦倒穷愁,焦苦不堪。苦闷中,我不停地追问母亲,当年你为啥和父亲分开了,要不父亲那么大官,咱们现在享他的余威生活不好好的?哪有这么难啊?
我碰了一如既往的钉子,母亲对这个话题保持排斥。母亲一直忌讳谈自己的经历,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晚年,直到她去世。后来我们几个问得多了,渐渐有质问、埋怨她的意思,她才吞吐道:我和你们父亲是一起闹革命闹起来的,我当过女红军游击队队长,会使双枪;后来你父亲仗越打越猛,名声越来越大,成了国民党、日本鬼子的通缉对象,悬赏银涨到了一千大洋,也东躲西藏越来越回不了家。一天他悄悄回家看咱们,他最稀罕的就是六岁的你,一进门就把你抱在怀里揉搓抚摸。我叮嘱你千万别出去说他回来了,你点着稚嫩的头,结果出门就忍不住和邻居家的小朋友炫耀自己也有爸爸抱了。
你父亲回家来了的风在暗地里传播得快得多,国民党如风而来,我当时是个事儿来了不怕事儿的女江湖,危急时刻我使劲顶着门说,我们小夫小妻的,你们容他穿上衣服。你父亲没入组织前以漂亮的武功闻名江湖,他用不凡的身手借机把茅草房顶捅了个洞,蹿了出去。他们没抓到最想要的人,无法向日本老子邀功,恼羞成怒,打伤了你姥姥和你三哥四哥,封了我们家。亲戚们怕受牵连,没人敢收留赤匪头子的后患,我没办法,就把你们几个都遣散了,五个人分散了五家。我自己回到了队伍上。咱们家像打碎的鸡蛋一样散了。
后来风声没那么紧了,我惦记着把打碎的鸡蛋拢了,回到老家,把封了的门又擅自打开了。你是闺女,我不放心你,第一个就找你,把你领回了家。还好,你完好无损,出息的机灵程度令我意外。我不敢大张旗鼓地抛头露面,先打发你去看你最小的四哥。你回来告诉我说抱养你四哥的那家人顶不是东西,不久就生了一个孩子,是男孩,四哥境况很不好。他眼角生了蛆,肿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说妹子你来得正好,我现在眼睛还有条缝,还能瞧见你,再晚来我就看不见你了。
我当时就心疼愧疚地哭了。
我又打发你去看你三哥。你回来说,国民党来抓你父亲时你三哥被打的伤到现在还没好,身上的溃疡一片一片五彩斑斓;主家叫放牛,冬天穿的衣服包不住屁股,挺大的小伙子了,像个叫花子在山里游荡,没个人样。
我又派你去看了你姥姥。你回来说你姥姥当年为了保护你父亲留下的伤口现在也成了溃疡,浑身散发着逼人的异味,谁都躲,痛得老太太见天睡不着觉。
我的眼泪哗哗的。
我决定脱离革命。革命少我一个显不出少,再说你父亲在队伍上打的胜仗连成串,名声越来越大;可我的五个孩子我要不管就流散四方了呀,我的老娘我不管也没人管了呀。我不光是军人这个单一身份,也是个女人、母亲、女儿,我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的孩子也不该从石头缝里生长,我该尽孝尽责。
我这个老母鸡偷偷把小鸡们一个个接回窝,你姥姥这只老老母鸡也领家来了,把这个失散得七零八落的家又重新拼凑起来。虽然还没打鸣的公鸡,还残缺最重要的一角,可好歹有家的轮廓了。
这个我知道,我不是让你抖搂这些鸡毛蒜皮,我是问你后来,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国民党也失了势,祖国山河都一片红了,为啥你和我父亲还是分开了?父亲为啥还跑单帮去了?
母亲揣着袖子,瘪着嘴,把目光扭向一边,给我一个沉默。母亲的沉默是无声的,但像一块石头,很有力量。她薄薄的瘪瘪的嘴唇紧紧抿着,目光静静地看着远方,把自己塑成一尊精瘦有力的女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