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爷爷抱着我和弟弟在前面大步地走,姥姥颠着小脚踩着碎步在后面撵。姥姥终于跑不动了,坐在五台县城南门外的大坡上,拍起了大腿。
甩脱姥姥的纠缠回到太原,爸爸把我和弟弟留给了爷爷奶奶。
爷爷是个读书人,是我们老家村子里一个大户人家的三少爷。三少爷看上了他家的使唤丫头,他爹嫌丢人,把他撵出了家门。三少爷带着他家的使唤丫头到太原府来闯事业,使唤丫头就成了我们的奶奶。河边村的阎锡山在省府当督军的那些年,晋阳市面上流传着“会说五台话,能把洋刀挎”的谣谚。爷爷是五台人,还识得几个字,可是混来混去,只混得一把瓦刀挎。瓦刀也是刀,算是没有辱没了五台人的名气。有一天,五台籍老乡的督军大人挎着洋刀跑到台湾岛上去了,爷爷挎着瓦刀进了市建筑公司。
我家有一尊挺着大肚子老是笑的铜佛像,一只不知什么朝代传下来的漂亮的铸铁花茶壶。铜佛是奶奶的,奶奶信佛。奶奶每天都要给佛擦身子,擦得佛闪闪地放着金光。每逢初一十五,奶奶都要给佛烧一炷香,边捻着佛珠磕头边喃喃地说着什么。佛老是坐在大躺柜上,慈祥地看着我们一家子笑。铁壶是爷爷的,爷爷爱喝茶。奶奶说这铁壶可老了,比爷爷的爷爷还老。铁壶是圆的,像立起来的西瓜,顶上一只圆圆的盖,盖上一颗圆圆的小铁蛋蛋,圆圆的提把弯成一个圆圆的圈长在壶顶上,壶沿上有一圈好看的小花纹。爷爷每天都要把壶擦好几遍,擦得铮亮铮亮地放着青光,擦得壶沿上那一圈铸花鲜鲜活活的,能闻到花的香味。爷爷擦净壶,就把壶氽进水瓮里,咕咕嘟嘟地灌满水,坐在火炉上。壶老是坐在火炉上,滋滋地冒着热气咕嘟咕嘟地滚着,也象是在笑。我和弟弟爱扒住大躺柜的沿看佛笑,看着看着我们就也笑了,和佛一起哈哈地大笑,逗得爷爷奶奶也笑。
笑到六岁那年,我们笑不出来了。居委会的人挨家挨户地收铜收铁,奶奶用她的红肚兜把铜佛像包住,放进被子后面的柳条箱子里,爷爷把铸铁花茶壶泡进比我还高的大水瓮里。再后来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了,奶奶做饭用舀饭勺舀起玉米面,用筷子刮平,一顿饭舀4勺面,蒸4个小窝头,每人一个,要是喝糊糊就多舀几瓢水,4口人一勺面就够了。街道上建起了大食堂,居委会的人来动员我们入食堂。爷爷不入,爷爷说自己给自己做饭还吃不饱,大锅饭更吃不饱。
我想,我们的好日子是被奶奶装进柳条箱里,被爷爷泡进大水瓮里了。居委会的人也饿得走不动了的时候,奶奶又把铜佛像从柳条箱子里请出来,爷爷又把铸铁茶壶从大水瓮里捞出来。奶奶还是每天敬她的佛,佛还是坐在大躺柜上慈祥地笑着,爷爷还是每天擦他的壶,壶还是坐在火炉上咕嘟咕嘟滚着,像在笑,可我们的日子还是没有好起来。
我和弟弟真能吃,一顿能喝三大碗糊糊吃两个窝头还不饱。爷爷就托人买不要粮票的麸面和像豆腐渣一样的淀粉回来吃,奶奶把装着淀粉的面口袋放在水盆里揉,一直揉到挤出的黄水变成清水。奶奶说淀粉是玉米棒棒玉米秆高粱秆用火碱沤烂后磨成的,火碱揉不干净能渍坏肠子和胃。奶奶把麸面和淀粉蒸成窝头。爷爷不让我们吃,他自己吃,爷爷说他不爱吃玉米面窝头,就爱吃麸面和淀粉。奶奶每顿饭还是量4勺面,蒸4个窝头,我和弟弟每顿可以吃到一个半窝头了。食堂管理员和爷爷是好朋友,每天晚上都悄悄地给我们端来一大黑碗黑豆芽,这是我们一天的菜。我们有时也能吃到一点荤腥,人们都说麻雀是四害,只要有麻雀来了,就都拿出锅碗瓢盆来敲打,不让麻雀们落下,麻雀们就拼命地飞,一直飞到神经了疯了筋疲力尽了从天上掉下来,我们就捡回来烧了吃。
爷爷遇到麻烦了,得了拉不下来的怪病,吃果导片喝蕃杏叶子水都拉不下。奶奶说爷爷是麸面和淀粉吃多了,得多吃些蔬菜。我们就都把黑豆芽菜让给爷爷吃,爷爷不吃,他说嫌豆腥气。为了让爷爷能拉下大便来,我跟着邻居的姨姨婶婶们到很远很远的汾河坝堰去挖野菜捋树叶,我认识了许多人能吃的草和树,我们常吃的草有甜苣、苦苣、沙蓬、苜蓿、灰灰菜、扫帚苗,常吃的树叶有杨树叶、柳树叶、榆树叶、榆钱钱,有时还拔了农民的荞麦苗和蓖麻苗回来拌凉菜吃。爷爷吃草吃通了肚子,也吃胖了身子,胖得用手指一摁一个白坑,奶奶边摁边数,能连着摁7个坑。爷爷躺在炕上起不来了,黄黄的脸上闪着绿光,脚也大了。奶奶说男怕穿鞋女怕戴帽,怕是不行了。
那天只有我和爷爷在家,爷爷忽然有了精神,他让我把铁茶壶放到他的枕头边,又要了抹布。爷爷好久没有擦拭他心爱的壶了,他侧转身子,吹去壶上的浮尘,拿抹布仔细地擦起来。壶又亮了,显出往日的神态,爷爷的眼睛也亮了,胖胖的黄脸上闪出了红光,他抱着壶笑了。他让我把壶灌满水,用裤带系住挂在他脖子上,他说这能治好他的病。我高兴地照着爷爷的话办了。爷爷很疼我。
这该死的铁花茶壶,好沉好沉哟。再灌满水,我差点儿就提不起来。
爷爷仰面躺在炕上,把头担在炕沿外,笑眯眯地闭上眼睛等着。我两只手提起系着爷爷重新擦拭得锃明漂亮的铸铁花茶壶的红裤带,紧咬着嘴唇,脸撅得滚烫滚烫的,好不容易才套过爷爷的头,刚刚绕过他翘着白胡须的下巴,我就把手一松。爷爷立刻就张大嘴巴吐出了舌头。我想,爷爷肯定是又舒服又高兴,就也高兴地搓搓发麻的手,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我说爷爷病好了吧,爷爷不说话,嗓子眼打着呼噜,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忽然发现,爷爷看我的眼神和平时不一样,他分明是在瞪我。看着他的怪样子,我害怕了,我说爷爷快告诉我,你咋了,要不要给您重弄。爷爷还是定定地看着我,只用嗓子眼儿打呼噜,舌头长长地从张开的嘴里伸出来。我不知道该咋办,抱住爷爷的头哭了。
奶奶回来了,奶奶一进门就惊叫着跑上来推开我,取下爷爷脖子上的铁壶,在我背上狠狠地捣了几下子,说我没有良心,爷爷那样疼我,我却要害死他。又说爷爷是造孽,不想活了为什么不自己去死,还要拉孩子当凶手。可怜的爷爷什么也不说,只是在嗓子眼里打呼噜。
奶奶忽然不骂了,瞪住爷爷瞪着的眼睛。爷爷依然张着嘴伸着舌头,嗓子眼里的呼噜声没有了。奶奶抱住爷爷的头跪在地上,悄悄地哭了。奶奶说老汉,有甚想不开的,非走这绝路,你就忍心把这熬煎的日子给我一个人撂下,既然狠了心要走那就放心地走,两个孙子有我哩。爷爷的头在奶奶怀里瞪着眼睛,张着嘴,伸着舌头,不说一句话。奶奶说老汉,我知道你有话说哩,你不想惊动街坊邻居,你想悄悄地走,把你的口粮留给两个娃,让我们多领几个月的工资,把你的那一份省下,让我们过几天好日子。爷爷的头在奶奶怀里动了动,缩回了舌头,闭上了嘴,依然瞪着眼。奶奶的眼泪扑簌簌滴落在爷爷的脸上,奶奶说老汉,你放心,我一定把你送回咱五台老家去。爷爷的眼睛闭上了,眼角滚下四行泪。
奶奶把能卖钱的东西全卖了,当然也包括铜佛坐过的大躺柜和泡过铁壶的大水瓮,只留了她的老是笑的铜佛像和爷爷漂亮的铸铁花茶壶。奶奶找隔壁的婶婶来陪我和弟弟,她雇了一挂马车送爷爷回老家去了。
再没有见过爷爷。后来听邻居的大人们都诡诡秘秘地说,爷爷早就死了。我问奶奶,奶奶说不要听他们瞎胡说,爷爷是回老家养病去了。可我总是觉得疑疑惑惑的。那天晚上,我被一阵沉闷的捣砸声惊醒,睁眼看时,昏黄的灯影里,奶奶沟壑纵横没有表情的脸紧紧地绷着,骨节很大青筋暴突的手握着一把铁锤,正一下一下地砸着。那只该死的不知什么朝代传下来的漂亮的铸铁花茶壶,在奶奶的铁锤下变成一堆不值钱的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