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作家》2015年第02期
栏目:金短篇
曹军庆1962年生,居湖北安陆市。现供职于《长江文艺》杂志社。早年曾写诗,发表过大量中短篇小说。已出版《雨水》《越狱》和《24小说》等小说集。
赵文化在凌晨自杀了,大概5点10分。他新沐浴过,刷了牙,用洗发香波洗了头,还刮了胡子。他披着一条白色的大浴巾,盘腿坐在床上。他掏出刀来,刀子被多次擦洗过。浴巾敞开了,滑下来,堆积在他腰间。他把刀尖含在嘴里,舌头使劲抵着刃口,直到涌出血丝。赵文化满嘴的血沫子,他咽下一口血水,再咽下一些。随后,他竖向在胸窝那儿划开一道口子,但不太深。皮肤和软组织向两边豁开,形成一个小洞。他双手握住刀柄,翻转过来,刀尖插在洞里。他猛力一拉,像是要把一捧什么东西抱在怀里。刀子穿过他胸膛,他慢慢地倒下去。
同一时间,我的身子飞起来,向墙上撞去。这是一面陌生的墙,我从来也没见过。墙上有一根露在外面的铁桩,顶部尖细,我飞行的终点恰是这段铁器。我一下子就撞上去了,它锋利无比。我的身体从中间穿透,一下子贴在墙上,我被挂在上面。
这当然是一场梦境。眼下我在广州的一家旅馆里,正捂着胸口发呆。我喜欢一种带有巫术意味的说法,并深信不疑。这种说法指称相爱的两个人当中,如果有一个人自杀,或遭遇不测,那么,他或她将在自杀的同时,也误伤到另一个人。严重的话,甚至也可以导致另一个人死亡。在电影和小说里,常常能听到这类哗众取宠的传说。人们愿意相信类似的事情,它代表着爱、矢志不渝和生死同心。前提是要有爱,哪怕不曾说出口也一定有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盟誓。这是一种十分古老的心灵感应,时空被排除在外。它既可以发生在恋人间,也可以发生在双胞胎、父子或母女之间。蛊术,种蛊,除了见诸文字和恐怖电影,也确曾在某些偏僻地区秘密盛行、流传。我和赵文化旅游时去过那里。有一段时间,我和赵文化专门挑选这一类偏僻的地方跑。我们对此说法深怀敬畏,并充满羡慕。
“要是以后我们能够这样,那就好,此生足矣!”我在赵文化耳边窃窃私语。
我们经历过多么美好的时光啊,一起旅游,向往蛊术。赵文化搂紧我说:“我也想啊。”
那是一个十分僻远的村落,暂时还没有开发,也因此没有商业气。村里边住着许多从前还俗的僧侣、流落至此的匪徒、逃兵和他们的后代。村落封闭,不与外界联系。他们是什么族裔已不可考,族裔或血统或许非常混杂。那村子我和赵文化去过几次,我们私底下叫它杂村。杂村的居民相信巫术,相信一个人杀死自己的同时,也能杀死另一个人。或者一个人杀死了另一个人,那么他同时也误杀了身在异地的第三个人。他们不是当作猎奇故事讲,而是当作事实在陈述。他们言之凿凿,并举出了很多我们闻所未闻的实例。给我们耐心讲述这些故事的人,只是为了能得到赵文化送给他们的香烟、罐装啤酒、风油精、清凉油和方便面。他们喜爱这些东西,对电子表和劣质手机却连瞅也不瞅,根本不屑一顾。
那地方没有年轻人。我们怀疑年轻人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只有老年人还固守在杂村。我和赵文化去杂村旅游,在那村子里住过,吃当地的食物,喝当地的水,在杂草里撒尿。
但是一离开杂村,赵文化就不信那些子鬼话了。他大笑不止,竖着手指头说:“操,那帮臭老头子臭老太婆,无非是想要得着些我的东西,跟我胡扯。瞎编,比导演还能扯。”
我不知道赵文化是怎么回事,他在杂村的时候显得比我还虔诚,为什么一转身就那样说呢?到底哪一个赵文化才是真的?他信还是不信?不过我宁愿相信。我不是说我已经相信了,而是说我愿意相信。女人大概都愿意,毕竟这么一种说法充满诗意。
现在,我刚刚经历过的这场梦境有没有寓意啊?事实是怎样的,我无从知晓。我没了手机,也不是真没手机,是以前的手机不能用。我没法和赵文化联络,不能打他电话。据说手机具有定位功能,我不能随便和他通话。只要我给赵文化打电话,人们就有办法把我这粒沙子从大海的沙滩里给拣出来。你根本没隐私,也无处躲藏。但是赵文化的刀子刺中他自己的同时,我的身体也因为惯性飞起来了。我被刺穿的地方和他是同一部位,世上绝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
我想把这事告诉赵文化,不知道他会不会嘲笑我。尽管在外面赵文化很严谨,但在骨子里却很玩世不恭。他游戏人生,游戏别人也游戏自己。关键是赵文化还聪明绝顶。这个世界存在着缝隙,聪明人擅长在各种缝隙间钻来钻去。钻营是先天性的本钱和能力,赵文化一直都在钻营。我没办法,赵文化有很多事我并不知情,不是我要装糊涂,而是我根本就操不了那么多心。因此没人能说我跟他是一伙儿的,但也不能说我和他不是一伙儿的。原因很简单,赵文化是我丈夫,不,现在应该说是前夫。我们不久前才离婚,当然是假离婚,我才不会真和他离。从法律上说,我和赵文化已经是两个陌生人,我们俩互不相干。不过我一点也不担心,事实上我们仍是夫妻。赵文化说没人能拆散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