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谢蜻蜓又没有舞跳了,似乎她是一个进过染缸的女人,是君子都怕沾染她。
舞场永远是有跳的有看的,有的男人一副“强者为尊应让我,英雄至此敢争先”的架势,手到擒来,所向披靡。有的女人像一朵飞扬的花,风头越跳越健,位置越跳越往场中央,一曲终了还没走到边缘,又被请回去了。而有的人却缩在边上还嫌碍事,不时给飞旋的裙边扫一下,像鞭子抽打一样。
谢蜻蜓是彻底领略到舞场的辛酸炎凉了,但她并不退却,愈是这样愈不退却。这不,又要出门了。
白大蛾说,又要跳流氓舞去了?你把这劲头放到正处不好?
谢蜻蜓反问,什么叫正处?
白大蛾再反问,你说什么叫正处?
谢蜻蜓说,甭指望了,你这辈子当不了大学生的妈,像你说的,没那个命。说完扬长而去。
白大蛾愤怒地冲着女儿的背影骂,养你这样的女儿,我当然当不了大学生的妈了,还不如养只狗。自打谢蜻蜓没考上大学,白大蛾就这么刺激她,久而久之,打击成了习惯,成了她们之间唯一的交流方式,娘俩是摽上什么算什么。谢蜻蜓没考上大学,这是白大蛾的心病,最终打倒白大蛾的也是它。可是,九十年代的新人类谢蜻蜓根本不在乎这一套。
谢蜻蜓停住脚步回头补了一句,养狗你更当不了大学生的妈了,我说你当不了,你果然就当不了。
白大蛾张着手急急地搜寻着,一时不知道抄什么好,谢蜻蜓已经走远了。
站到这里就是胜利,谢蜻蜓自我勉励道。
谢蜻蜓站在边上看别人跳,好像在静心研究的样子,其实她一点都没看进去,舞是跳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但渐渐地,她的注意力真的在一个瓦刀脸身上集中了。
瓦刀脸一看就是外面社会上的,他的气质不属于财大,但他的舞跳得无与伦比。从前谢蜻蜓一直觉得电视上那些跳恰恰舞的男人屁股扭啊扭、衣服飘啊飘的跟变态似的,但现在谢蜻蜓不这么看了,瓦刀脸的恰恰扭得多到位啊,那叫正宗。
瓦刀脸的舞伴一直不停在换,终于有一次,谢蜻蜓看见他搂着怀里的红裙姑娘,眼睛却在看她。谢蜻蜓心里一动,浅浅地笑了笑。接着瓦刀脸就不见了,他给快板华尔兹的音乐带走了。
舞曲结束了,有朵硕大的红牡丹还在飘,飘到谢蜻蜓跟前定住了。瓦刀脸放开红裙女孩,像一匹刚下赛场的马,呼着热气对谢蜻蜓说,下一曲请你跳。
谢蜻蜓终于站到了瓦刀脸的臂弯里。她本来跟老教授父子已经跳得差不多了,可现在跟瓦刀脸一跳,又不行了,加上跳的是四步,有那么一个步点总是拖泥带水的让她把握不准,对方步伐稍微有变她就无所适从。
跳到一半,瓦刀脸停住了,谢蜻蜓羞惭地自我排揎说,我是不是特别笨啊?
瓦刀脸像白大蛾一样干脆地说,一点不错。
谢蜻蜓难堪得无话可说。看看孙天放和白裙子,离她较远,才略微放下心来。
瓦刀脸长长地从胸腔里吁出一口气,一直吁到发出细小的口哨声,才又万般无奈地带着谢蜻蜓继续跳下去,不过这次换成了一种敷衍性地晃荡。
挺过了自尊这一关,谢蜻蜓反倒镇静下来,不再窘迫,不再气馁,也不再在乎瓦刀脸的言辞态度,全神贯注地体会着瓦刀脸的舞步,居然渐渐跳进去了。
接下来瓦刀脸就重点为谢蜻蜓辅导姿势。瓦刀脸的手画弧的时候几次从谢蜻蜓胸脯上划过,谢蜻蜓开始以为是不经意或避不开,后来发现并不是。
谢蜻蜓说,我们跳吧,跳着体会更好。
瓦刀脸不悦地斜了谢蜻蜓一眼,好像为她的不虚心而生气。告诉你关键是舞姿,这个问题解决不了,你永远是个平庸的舞者。瓦刀脸严厉地说。
谢蜻蜓给瓦刀脸的话镇住了,只好由着他大肆辅导。瓦刀脸辅导完了,她确实有进步。她闭上眼睛,好像正被孙天放拖着手,在冰上滑行;又像一只优美的白鸟,与孙天放在大海上飞翔。可是,睁开眼睛,摆在眼前的现实只有瓦刀脸。但她也说不上多失望,睁开眼睛的刹那,幕已经落了,从梦里返回是很容易的事。
越来越明显地,谢蜻蜓感觉到小腹部不对劲,似乎拱动着什么东西。渐渐明朗了,是瓦刀脸在用那玩意儿顶她。
谢蜻蜓立住了,冷冷地盯着瓦刀脸,瓦刀脸不以为然地松开手走了。
谢蜻蜓再度成为舞场上的多余者。但她仍然坚持场场不落。一到那个点儿,她就不知道自己除了舞场还能去哪,就是孙天放不去她也得去,或者说,就是为了看看孙天放去没去她也得去。
谢春林说,别去了,跳舞也得有遗传天赋,当年我连忠字舞都跳不好,你能跳好交谊舞?
谢蜻蜓凶巴巴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跳得不好?
谢春林说,我还看不出来嘛,跳得好你回来会那个样儿?
谢蜻蜓说,您不是一直教导我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吗?我这就爬去。
谢春林说,我是让你用在考大学上,谁让你跳舞了?
谢蜻蜓说,这和考大学一样,都需要一个艰难的学习过程。
白大蛾过来帮腔,蜻蜓,你嘴巴子这么好使学习怎么不中用?别的不说,作文至少不应该那么次吧?
谢蜻蜓说,我干吗要学习好?那不是让你得意吗?我偏不。说完又走了。
不是没有人邀请谢蜻蜓,可是她曾经沧海难为水。谢蜻蜓的眼看来看去总是不自觉地落到瓦刀脸身上,瓦刀脸估计是看到了,故意搂着红裙女孩野马似的横扫东西,所到之处皆掀起一股红色的旋风。
谢蜻蜓想开了,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另外,白大蛾说了,交谊舞本来就是流氓舞。一曲下来,谢蜻蜓径直走到瓦刀脸面前说,下一曲我请你跳舞。
瓦刀脸半仰面,眼睛含笑瞅了谢蜻蜓几秒钟,用鼻子里的气体哼了一声。谢蜻蜓不屈不挠地看着他,一直看到他抵不住,抄起她就上了场。
舞场上不能清高,瓦刀脸边跳边俯视着怀里的谢蜻蜓说。谢蜻蜓一副小媳妇样心悦诚服地嗯了一声。
既然谢蜻蜓自己送上门来的,瓦刀脸现在的“不清高”就是光明正大的了。离近了他就把谢蜻蜓的胸贴到自个儿胸上,离远了就把左爪子放在谢蜻蜓右胸后侧。远不得近不得,没个正好。谢蜻蜓权当自己是在为爱情献身了,反正孙天放也不知道她被瓦刀脸顶过。
不过瓦刀脸心中有数,每揩过油,他就要补偿性地教谢蜻蜓几招,招招让谢蜻蜓满意,谢蜻蜓一满意,瓦刀脸就趁机再向她顶胯邀功。
一下场谢蜻蜓看见瓦刀脸就恶心,一上场又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下场就觉得他龌龊不堪,一上场又觉得他气宇轩昂。瓦刀脸吸取前番的经验教训,也很注意吊谢蜻蜓胃口,隔个一两曲才赐跳一曲,每跳一曲都像皇帝临幸似的,丝毫不隐晦他的施舍态度,对谢蜻蜓受宠若惊的感谢也完全报以坦然。
吃得屈中屈,方为人上人,谢蜻蜓终于修成正果了。她现在浑身是顺着一个劲儿往上拔或往下落的,脚尖踏在玲珑的音符上,身体像水一样优美地起伏,对瓦刀脸的暗示也心领神会,只需轻轻一拉就轻盈地飘过去了。
谢蜻蜓再不是推不动的大木车子了,那些飞舞的狂花不再挤压谢蜻蜓了,她所感到的全部瘪缩终于像身上飘洒的花裙子一样飞扬开来。告别屈辱就是告别瓦刀脸,随着谢蜻蜓舞艺的精进,瓦刀脸已经不常放肆了,不过仍然偶一为之,当他最后一次对着谢蜻蜓发情的时候,谢蜻蜓站住,用眼睛切割着他,那是真正的白眼看鸡虫。瓦刀脸知难而退,再也不敢靠近谢蜻蜓了。
谢蜻蜓踮着脚尖行云流水地转转转,一直转到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再轻巧地驻足,单腿前屈,上身后仰,右臂伸展,整个身体哗一下打开,一朵大花绽放了,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这曾经是孙天放跟白裙子跳过的最有风致的动作,谢蜻蜓不会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