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箱底翻出三张照片,因为是夹在一本作业本里,又压在一箱书下,照片没有发黄。照片背景是草鞋公社中学生锈的铁大门,一张是我、李春生、张啸、李生玉的合影,一张是我和李春生的合影,一张是李春生的单人照。照片是普通的4英寸大小,四边被裁成波浪式的花牙。两张合影上方均有一行字,写着名字和日期,这是那时候流行的风格。两张合影照上,李春生面带微笑,单人照上,李春生表情坚毅冷峻。他有一头密而长的头发,且向左边梳着。这一点与众不同,那时候绝大多数人都梳三七头,头发都是向右梳的。单人照正面能看出背面有字,翻过来看,是那时候十分流行的两句诗,或者说是格言、对联: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诗句是竖写的,低诗句两字有一破折号,写着与王志浩君共勉,李春生,1980年8月25日。王志浩就是我。不可否认,李春生是我们几个中字写得最好的,潇洒中透着刚劲。这当然与他父亲有关。他父亲读过私塾,那时候村子墙壁上的毛主席语录、标语都出自他手。
记忆会篡改历史,但照片会复原过去。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过去了30年。倘若不是翻出这张合影,我的记忆中是不会有这张照片的。端详照片,过去浮现。
8月25日,对于我们是一个正常的日子,这是草鞋公社中学一年一度开学的日子。可1980年的8月25日,对于我们是一个非正常的日子,这是我们第一个复读年开学的日子。吃过早饭,父亲拉出家里的灰驴备鞍子。给灰驴勒肚带时,父亲一只脚蹬在鞍子上,两只手使劲儿往紧拉肚带,灰驴都被他扯得趔趄着几乎倒地。40多里地,翻沟越岭的,肚带勒不死,在颠簸中会转鞍,驮着的东西会掉落,因此要将鞍子和驴身尽量勒成一体。
爹勒紧了肚带,李春生掮着一袋黄米,他爹提着铺盖卷进了院子。春生爹说,来,吃烟,让他们两个弄毬去,考不上大学,一辈子就得弄毬这些事。这话自然饱含着激励鞭策我们的意思。因为我们已经历了一次名落孙山,他们当然会抓住时机对我们旁敲侧击。
他们蹴在一边吃烟,我和李春生往驴背上搭黄米和铺盖卷。铺盖卷轻,把握好绳子长短适度勒成驮子往上一搭就行了。可两袋黄米每袋120斤要扎成驮,在一路的颠簸中不掉落,是不容易的。我们把米袋袋口扎捆在一起,觉得很扎实了才搭上驴背。父亲说拉着驴在院里走两圈。我就拉着驴在院里走,两袋米就像吊着的两个沙袋,而米袋又是塑料编织的尿素袋,很滑溜,越吊越长,最后垂在驴肚子下面,碰得驴腿都迈不开,还没走上两圈,两袋米就掉到了地上。
我们脸红了,又弄了一遍,然结果雷同。我们羞愤啊,连这最起码的活都做不好。父亲走过来,一把推开我,他把每个米袋解开重新扎过,拦腰掂匀,横着用绳子从中间扎死,将两袋米捆成驮子,搭上驴背,拉着驴走了。春生爹说我也去。父亲说你去做啥?一个人够了,白跑路费鞋。我们两家前后院住着,自上中学以来,去学校几乎都是我爹送我们俩。春生爹说,往年他们是上学,我不去,今年是复读,我得去啊。这又是在鞭策激励。你不能不承认我老家那些人,平平常常一句话都有话外音。
到了村巷,我看到张啸爹拉着驴,后面跟着张啸和李生玉。他们两家房前屋后住着,每年开学,他们的父亲交替送他们。张啸爹把缰绳递给张啸说,我不去了,让你王叔把驴捎回来。因为春生爹去,张啸爹当然不去了,他们之间矛盾很深,根源在于大队权力之争。我们上初二那年,大队来了社教队,春生爹几个人抓了张啸爹的奸,张啸爹丢了大队长,春生爹当上了会计,两家就结下了仇冤。这自然影响到李春生和张啸之间的关系,不过到了学校,家庭仇冤体现在他们身上也仅是互不说话。
草鞋公社中学是车马大店改出来的,学生宿舍是以前喂牲口的箍窑。每间能挤六个人。学生住宿舍都以村庄为基础,因此,我们四个住在一个宿舍。铺好了炕,把口粮交到灶上,报了名,我们就去照相了,因为复读生要交照片。每年毕业班都要合影留念,参加高考需要照片,条件好的同学之间也会合影,而同学之间送单人相片在当时也是很时尚的。那时候学校有几个老师已有了经济头脑,买了照相机,争着揽学生照相的活。照了要交的1英寸照,老师说你们一个村的,照张合影留念吧。照相是要花钱的,可不照怕老师不高兴,我们四人就照了合影。李春生拉我合影。相比之下,李春生家条件是我们四个中最好的,他家里人口少,爹是会计,他又是独子。我俩合影的钱是他掏的,我不想欠他人情,卖了几斤饭票——饭票就是米,那时有来学校买饭票的贩子。我给他钱,他不要,我硬给,他齁了。齁是我们西海固方言,大意是指一个人被激怒,发脾气。例如齁死我了(气死我了)。他说你咋这号人,这么生分以后还咋处?咱们是兄弟,一辈子的朋友。我说对,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