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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天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3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排行榜

去年夏天我与宋小张结婚,不久后,我的新任岳父宋明清,便获得了一张老年证。

我妹给他办的。我妹吴刘慧,打小有什么好处,先惦着她哥,哪怕捉只蚂蚁,也要掰两条腿给我。她大专毕业后,分在株洲市贺家土办事处下属居委会工作,分管计生时,一来长沙,便给我带避孕套,我消费不了,趁每回朋友聚会,将它们悄悄塞到男同胞的口袋(因此生出误会的朋友妻子,要是碰巧看见这段文字,我这儿跟你说声对不起);她分管卫生时,便给我带老鼠药,在屋里屋外的每个拐角,都搁上一勺,那些老鼠药,全是香气扑鼻五彩斑斓的炒米,每回路过拐角,我都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一只老鼠。去年我结婚时,她刚好分管老龄工作,便理所当然地,给我岳父办了个老年证。

她原本还想给我的新任岳母张德英顺便也办一张,张德英却哈哈大笑,说,碰哒鬼!他爱办就办,我才不办!显然,她是不愿把自己跟“老年”扯一块儿。张德英说话,嗓门很大,底气十足,真正的如雷贯耳。在一个家庭,或者一个单位,谁敢于这样无所顾忌地粗着嗓子吼,不是脑膜炎,便是老大。没错,张德英是家中老大,从前管着老宋小宋两个,宋小张出嫁后,她就管着宋明清一个。单听她的声音,你以为她不过四十,看她长相,顶多也就五十,但她的实际年龄,只比宋明清小两岁。

而宋明清,去年五十九。离老年证要求的年龄,尚差六年。

拿到老年证的当天,宋明清很有些激动。也是,对于一个没有任何门道和权势的平头百姓来说,想要得到一件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几近天方夜谭,由不得他不兴奋。

更何况,这张从天而降的老年证,正好帮他解决了一个实际问题。

宋明清这些年,一直是骑自行车上下班。他所工作的单位株洲市化肥厂,生活区和生产区不在一块儿,相隔七站路,早先厂里有班车,接送职工上下班,后来为了削减管理成本,将班车全部拍卖,按月给职工补贴交通费,宋明清便从此改骑自行车上下班。从家里到厂里,坐公交车大约二十分钟,骑自行车则要四十分钟,但这么些年来,除非天寒地冻,暴雨倾盆,路上根本无法骑车,他才不得不去坐车,否则他都是骑车上下班。坐公交车,一次也就一块钱,按说不算什么,但上一个班花两块,一个月二十五六个班,便要花费五十来块,一年下来便是六百来块,十年下来六千来块,二十年下来一万二千来块,积少成多,就是大数字。老百姓过日子,不算计不行,算计得好,勉强能将日子打发掉,不算计或者算计不好,恐怕只能度日如年,没法将日子挨到岸的。

当然,骑自行车,并不是没有成本。买一辆新车,得花好几百。而且只要主人不在现场,随时有被盗的风险。骑自行车的人,几乎都有过一次甚至多次自行车被盗的痛苦经历。这样一来,弄不好,骑车的成本,反倒比坐车的成本还要高。所幸,宋明清骑这么多年车,从没丢失过一辆。不是小偷关照他,也不是小偷怕他,而是他从不买新车。每次,他都是仅花几十块钱,从路边修车铺的老师傅手上,订购旧车。老师傅提供给宋明清的旧车,不是小偷送过来的赃车,是从废品店便宜要来的,把几辆报废的车,七拼八凑,折腾成一辆能上路的车。这样的车,即便丢在大街上,除了捡废品的有可能将它捡走,小偷根本看不上眼的。而宋明清拿它,短则能骑上半年,长则能骑上一年。宋明清记不起,这些年来,自己到底骑过多少辆这样的旧车。不单上下班骑,有时外出办个事,或者陪张德英上街买个东西,他也骑,不是非不得已,他不会去坐公交车的。如此看来,这些年宋明清省下的交通费,远不止我们估算的他上下班节省下来的这个数。

其实,宋明清骑车上下班,也还是存在一定的风险。在他上班途中,有一个陡坡,一百多米长,上班的时候,是上坡,下班回家,是下坡。上去还好,推着车上去就是,下去就有点悬,旧车的刹车,不太听使唤,车子就像一个不听话的顽皮男孩,自顾自地往下冲,赶上雨天路滑,难免要摔倒。摔跤后回到家,张德英会心疼不已,一面忙着给他清洗伤口,涂抹药水,一面骂骂咧咧,你个鬼!今早叫你坐公交车去,你偏没长耳朵!尤其最近几年,马路两边的房子,陆续在拆迁,非机动车道时不时被挡板挡住,只能将车骑上机动车道,机动车和非机动车都挤在一个道上,交通秩序自然更为混乱,经常有渣土车从身边疾驰而过,落下一些碎石和泥块,一不留神,便被绊倒,连车带人,摔在脏兮兮硬邦邦的水泥地上,身子受伤不说,倘若后面紧跟一辆机动车,来不及刹车,从身上碾过去,那就一命呜呼。好在这样的惨剧,至今没在宋明清身上发生过。如此险恶的骑车环境,由不得人不担惊受怕。加上去年开春以来,气候变化无常,老天像个爱哭的小女生,原本好好的太阳,行至半路间,雨忽然就来了,把人淋成个落汤鸡。宋明清也是快六十岁的人,身子骨怎么经得起这样反复的折腾?张德英作出决定,叫他不要再骑车上班,改为坐车上班。宋明清只能是坚决执行,但在执行过程中,他打了一点折扣,请求等他把眼下这辆车骑完,再改坐公交车。解释说,这是他骑的最后一辆车,已经跟它建立了感情,而这辆车顶多还能骑一两个月,他不忍心提前将它抛弃。张德英能理解他对车的这份感情,勉强答应了他。其实宋明清还有一层想法,没说出口,每拖延一天,便节约两块钱的开支。

现在好了,有了这张老年证,坐车再不用花钱。他在心里估算了下,自己提前六年拿到了老年证,除开去公园、动物园和博物馆等地方观赏,可以免除门票费外,单就坐公交车这一项,每年省下来的费用,如果平均按六百块计算,六年时间,就是三千六百块。这张老年证,在他眼里,也就不是一张普通的纸片,而是一个银行存折,上面至少有三千六百块的存款。

因为高兴,晚餐的时候,宋明清破例喝了十分钟的白酒。平时他顶多喝五分钟——他喝酒不是按量计算,而是按时计算。每天晚餐,张德英都会给他倒上半杯白酒。他先是把鼻子凑近杯口,使劲嗅嗅,把酒香吸进身体中,之后一口一口地喝,但他并不把酒喝到胃里去,喝一口,在嘴里过一遍,又把它吐回杯中。自从五年前体检检出糖尿病,张德英再不让他喝酒,他只好采取这办法,来过过酒瘾。

以往夜里,一倒在床上,不出两分钟,便进入梦乡,这晚宋明清辗转难眠,到后半夜才勉强睡着。早上六点,天已发亮,张德英叫醒他起床。上厕所,洗漱,再吃张德英刚煮好冒着热气的面条,到六点四十分,他已经站在衣柜镜子前,开始穿衣。镜子的高度,刚好是他的身高,一米八一。镜子里的他,一张长方形脸,饱满、光滑,没有老人斑,只有额上、眉角和嘴边,现出几线长短不一的皱纹。头发一寸多长,又密又黑,看不见一根白发,它们直立的样子,像一片茁壮的甘蔗林。由于糖尿病的缘故,他一直在控制饮食,从不摄入过量的营养,所以他的身材,始终保持适中,不胖,也不瘦,身杆也很直,腰不弯,背不驼。镜子里的他,英武挺拔。

他穿的是旧衣服,很少见他穿新衣服,但他能把旧衣服,穿出新衣服的味道来。衣服上看不到任何污渍,也没有多余的皱褶,整整洁洁,闻起来既没有汗味和烟味,也没有其他杂味,清清爽爽的气息。他的衣服,从里到外,每天一换,都是他自己洗,从不让张德英插手。每天下班回家,他先洗澡,再洗衣。用一个大塑料盆,装满一盆清水,将衣服摊泡在水中,半小时后,拿一把软毛刷子,一寸一寸地刷,将整件衣服刷个遍,发现有污点的地方,用指甲刮一点香皂,涂抹在脏处,再慢慢细细地刷,直到将污点消除。刷完,换一盆清水,又将衣服摊在水上,漂过十分钟,翻过来,漂另一面,漂完,挂到阳台上晾晒。他洗衣,从不搓,也不拧,不用肥皂,也不用洗衣粉,单用水,外加很少的一点香皂。不止洗衣,清洗自己的身体时,他也是如此,洗澡从不用沐浴露,只在脏处和有异味处,抹点香皂,洗头也从不用洗发水,刷牙也不用牙膏。

他是一个干净的男人。每回骑车摔着了,他都会就近找一处水,将皮肤上的血迹洗干净,将衣服上的污泥抹干净。即便他骑的自行车很旧,每次骑回家,他都要擦一遍,每个礼拜,他还要带它去一次宿舍楼后面的池塘,帮它洗个澡,把它旮旯里的污垢,清洗干净。

从头到脚将自己收拾一遍后,他像往日一样,七点钟准时出门。按说,坐公交车比骑自行车,路上所花的时间要短,他可以晚一点出门,但他怕万一堵车,给耽搁了。进了站台,他从裤袋里掏出老年证,郑重其事地套在脖子上,将老年证的正面,端端正正亮在胸前。

过一会儿,3路车来了。在推推搡搡中,他被人群裹挟着,上了车。靠近投币箱时,他止住脚,待前面的人投了币往里走后,他把老年证举起来,亮给司机看。司机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身子端坐着,头没怎么偏过来,右眼角却似乎将投币箱前的情况,观察得清清楚楚。宋明清很佩服他的这种职业本领。心想,是不是所有的公交车司机,都操练出了这种本领?乘客上车时,只需将头稍微偏过来,用右眼角就完全可以将乘客的投币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是不是因此他们的右眼,都比左眼厉害?但接下来,容不得宋明清再胡思乱想。因为当他放下老年证,正要往里走时,突然听见司机高声说,哥们儿,请投币!

他以为是说给他后面的人听,回头看看,后面跟着的,不是“哥们儿”,是一位七十岁上下的老人,再望望司机,司机右眼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脸上,他连忙向司机解释,我有老年证,你看!又把老年证举了起来,举得比刚才要高,几乎遮住了自己的鼻子。也许刚才举矮了,司机没看见?

司机的目光,却变成了一根鞭子,在他身上狠狠地抽了下,说,自觉点,老兄!

我有老年证也要打票吗?

啰嗦什么?快点投!

他琢磨,是不是3路车不用老年证的?要不,这辆车是私人承包了,拒绝使用老年证?这时候,他身后的老人,已经拐到了他的前面,从衣服里抓出老年证,随意地朝司机晃了一下,便收了进去。他于是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凭什么别人有证可以不打票,我有证还要打票?

别人可以,你不可以!

凭什么?难道我的证件假的不成?他一把抓起老年证,冲着司机甩过去,要不是被脖子套着,一准飞到了司机的脸上,绳子勒得他的后颈生痛。

证件没假,是你人假!司机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他的右边脸上,明显挂着嘲讽。

听了这话,他不作声了,脸上的气顿时也泄了。该下的乘客都已经下了,该上的也都已经上来了,司机却没有开车的意思,端坐着不动,右眼依旧紧盯着他。车里忽然变得安静起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着他。

他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知道这家伙已经识破了他的年龄。的确,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可能是一个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由不得司机不怀疑。而且昨晚他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自己的年龄看上去会跟老年证不相称,但当时他想,并不见得每个人的外表,都与年龄相称,有的人比实际年龄显老,有的人显嫩,这也很正常,只要他的证件不是假的,就行。

他就像被人推落水中,岸上挤满了围观者。要想不被溺死,得赶紧划上岸去。他便把自己放松下来,笑了笑。

你不就是怀疑我的年龄没到六十五吗?难道刘晓庆看上去只有三四十岁,你就否认她已经六十岁的事实吗?

她是她,你是你!显嫩的大都是有钱人,他们谁会坐我这车?你东扯西扯干吗?敢把身份证拿出来,给我看下吗?

没带。你又不是公安,有什么资格查我的身份证?

既然不让看,你就不要再磨蹭,赶紧投币,兄弟!你不急,看大伙急不急?

司机反倒缓下劲来,拉上手刹,松掉脚刹,站起来活动了几下腰身,又坐回去,悠然地捧着一个巨大的塑料茶杯,旋开盖子,咕噜咕噜地喝水,眼睛找不到目的地似的望着前面的马路。乘客经他一挑拨,变得不耐烦起来,七嘴八舌。最后一排有个女人,尖着嗓子冲他喊,喂!不就一块钱的事嘛!投了不得了!大伙都要赶时间呢。你要没零钱,来,我给你一块!大伙哄然大笑。女人受到鼓励,真的掏出一块钱,乘客们便一路将它传递过来。

他感到自己不仅没靠岸,反倒被剥光了衣服,难受。要不,干脆顺了司机,赶在女人的那一块钱传到他手上之前,朝投币箱里投进一块钱算了。转而一想,不行,虽然只是一块钱,但一旦自己将钱投进去,就等于承认司机的判断是正确的,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骗子。仅仅为一块钱,却让自己背上骗子的骂名,这多么荒唐,多么可笑。

不能再耽搁下去。眼看女人的那一块钱,就要递到他的面前,他忽然背过身去,面向着门口,用很生气的声音说,真是岂有此理!大不了不坐了!开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车门在他身后重新关上时,他听见司机颇为得意地说,呸!什么人!还想瞒过老子的眼睛!

他心里对这司机,恨恨的。单凭一只右眼,就看穿了他的真实年龄,这眼光,够毒。并且当着一车人的面,称呼他哥们儿,老兄,兄弟,即便他没到老年证的年龄,也是叔叔辈,凭什么故意看轻他的辈分,这般戏弄他?这家伙真是无聊。以后再不坐他的车了。再不坐3路了。反正去厂里,又不是只有3路。

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七点二十。他焦急起来。无论如何,必须在八点以前,赶到厂里上班。这么多年来,他上班从没迟到过,工作一直是规规矩矩,任劳任怨,每年都是厂里的生产标兵。也就因为他是生产标兵,才保住了现在这份工作。三年前,化肥厂被私营企业宏伟化工收购,原厂职工全体下岗,只有他和极少数人被返聘。私企的管理,严格得吓人,上班指纹签到,迟到超过十分钟,立马被解雇,即便没超过十分钟,一年之内只要出现了三次迟到,也得被解雇。现在这么一耽误,弄得他心里直发慌,生怕不能准时到岗。他后悔今天没有骑自行车上班,但现在再回家去骑车,时间已经来不及。当然他可以打的去,从从容容地赶到厂里,但你猜对了,他是不会打的去的。的士在株洲城里,已经穿梭了好些年,他感觉它跟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他从没掏钱打过一回,坐倒是也坐过,那是别人买单,坐在车上,看着计价器上的数字,一个劲地往上跳,他的心跳也跟着加速,最后都不敢去看它,他估计要是自己打的,糖尿病之外,一准又会冒出个高血压来。

既不能回家骑车去,也不能打的去,现在他该怎么办?难道把老年证收起,花一块钱坐公交车去?不干!万事开头难,今天不把这第一次摆平,明天还得再对付,何必?我岳父是那种表面没脾气内心有脾气的人,他就不信,有老年证坐不到免费车。3路不行,他坐8路。

不过,为保险起见,他得先把自己弄老一些,别再让司机看出破绽来,免得到时既难堪,又把时间给耽搁了。

转身发现,离站台几米远的马路边,有个公厕,他连忙跑过去。对着洗手台上方的镜子,用手掌接了水,抹在头顶上,像是被拖拉机压过,满地的甘蔗苗全趴下了,恹恹的,了无生机,再用水浇湿一小块墙面,用指甲刮下一些墙粉,两指啄着,顺着头发的方向,一线线地洒在头发上,又用手掌在头顶上扑点水,把墙粉和头发粘在一块儿,一头乌发顿时变成了黑中夹白,凑近看,还是有些现形,但离开镜子一米远再看,几乎以假乱真;伸手在台板背面,擦了一把,落下满手掌的灰,横着抹在额头上,竖着抹在两边脸上,再把它们抹匀、抹淡,脸也立马变老了;脱下上衣,揉成一团,用劲搓着,再展开穿上,上身好像裹着一张老树皮;裤子他不想再糟蹋,车上人挤,司机注意不到裤子的,但出于稳妥起见,他还是揪住两个膝盖,将它们狠狠地拧了一把,笔挺的一条裤子,转眼间变成了骨折;鞋子出门时原本油光发亮,但刚刚在挤3路车时,已经被别人的脚蹂躏了一番,用不着再操心。

等他再从厕所出来,已经老去近十年。仿佛这间厕所,是一架时光机。

他驼着腰,躬着背,步履踉跄地上了一辆8路车。头一回扮演老人,他扮得极其认真,没有急冲冲地往车上撞,而是真正像一个疲软乏力的老人,被人推着挤着,前后裹挟着上了车。司机的眼睛,筛子似的,过滤着每一个从投币箱前走过的乘客,它只对刷卡的人放松警惕,因为耳朵可以及时捕捉刷卡时的叫声,当宋明清走过投币箱时,它像探照灯一样朝他罩过来。有了前次的教训,这回他没有特意将老年证举起来亮给司机看,相反,他的表情在灰尘的蒙蔽下,淡然到近乎麻木,他的眼睛也没有朝司机望过去,散散的没有目标,身子似乎有些站立不稳,要不是被周围的人裹挟着,随时有可能倒下去。我岳父还真具有表演天赋。但当时他心里,其实挺紧张的,生怕这司机像3路车司机那样,冲他大吼一声,请投币!好在这样的场景,没有重现。当他越过投币箱,逃出司机的视线范围,进到车厢深处时,终于舒出一口长气。

一个十几岁的漂亮女生,特意起身,招呼他,爷爷,坐这儿吧。他朝她笑笑,以示感谢,然后摆摆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屁股,意思是屁股痛坐不得,只能站着。女生身后的一个光头男,却趁机抢了座位,把女生的脸都气红了。

他是不敢坐。一坐下去,旁边站着的人,就都会将他的头顶,看得清清楚楚,就会惊奇地发现,那不是白发,而是白灰,就会觉得这个老家伙很邋遢,要不就是老年痴呆,不然怎么会弄成这样?站着还好,别人轻易看不到他的头顶,毕竟他的个子比一般人要高,即便他驼着腰躬着背,也差不多有一米七,何况他刚才往车厢深处走的时候,一边走,一边已经悄悄地将腰和背拉直,基本上回到了原来一米八一的高度上。

一路上,他的心击鼓似的不能平静,担心那些留意到他胸前挂着老年证的乘客,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但是没有,没人怀疑他的年龄,没人质疑他胸前挂着的老年证,会跟他的年龄不相称。下车后,他心里止不住地狂喜,成功了,我成功了!一看时间,心一沉,赶紧拔开两腿,往厂里跑。

还是迟到了两分四十秒。

下班回家洗完澡,把衣服泡进塑料盆后,破例没有用软毛刷子刷,而是用手搓,搓洗干净后,又使劲拧干,晾晒的时候,也不将衣服抖清,就那么皱巴巴地挂着。晚上睡觉前,把次日要穿的衣服挑出来,挑了一身颜色很老的,再揉成一团,压在枕头下面。次日早上,提前二十分钟起了床,把自己关在卫生间,对着镜子,一手按着脑袋——怕它不听话似的,一手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将一头又密又黑的头发打薄,完了,又把头按进洗脸盆,浸泡在水里,再举起来的时候,头发稀稀拉拉地伏在头顶,头顶就像刚结束一场残酷的战斗,千军万马已不见踪影,只剩一些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卧在地上。六点四十再站在衣柜镜子前穿衣的时候,不是让自己变得更为干净整洁,英武挺拔,而是让自己变得更老,驼下腰,躬下背,愁着眉,苦着脸,把身子弄成一张弯弓,把脸弄成涟漪迭起的湖面。到七点钟,准时出门时,却被张德英猛地抓了一把,她瞪大眼睛望着他,大声叫着,干吗呀你?不会是去演电影吧?他指了指挂在胸前的老年证,咧开嘴冲她笑笑,说,没错,我演的是老年人。

为了省下每天上下班的两块钱车费,把自己弄成这样,似乎有些可笑。但我笑不出来。魁伟、节省、干净,原本是宋明清品牌的三个卖点,但在老年证出现后,这三者之间起了冲突,为了保全节省,我岳父只有牺牲魁伟和干净,三个卖点仅留一个。其实我们谁不是这样,最终屈从于生活?看看身边那些落魄的人,他们从前一定也有很多的卖点,但现实生活把他们的卖点,一个一个地歼灭了。生活真是一架巨大的歼灭机。

在赶往公交车站的途中,宋明清挺自信地想,今天坐车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吧?

但他错了。

问题不是出在车上,出在上车的时候。

这天正是星期一,站台前的情景,很像是春运,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其中两部分人最打眼,一部分是背着双肩包的学生,一部分是挎着包的上班族。公交车一来,人群像刮台风一样,朝车门刮过去。有的公交车原本已经挤了一车的人,司机见这场面,干脆不进站,加速往前冲,停在数十米开外后,才将下车的人吐出来,这边站台上的人拼命追赶过去,但不等他们赶到,司机已经一脚油门,将车子开跑了。宋明清开始还跟着他们一块儿挤,一块儿拼,但他哪是这些比他年轻的人的对手?何况他以往很少挤公交车,挤车经验远没有他们丰富,每回被推来挤去,最终离车门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就像一只浮漂,永远靠不了岸。知道自己挤不过,干脆不动,一旁呆着,等到站台前的人少了一大半,才又去挤,这次好不容易挤到离车门不足一米远的地方,却卡住了,前面的人上不去,后面的力量却在不断朝前面涌过来,他夹在两个胖子中间,动弹不得,他旁边是一个瘦高个的学生,比宋明清高出一个脑袋,这学生先是注意到宋明清满头大汗,接着视线往下,看到了他胸前的老年证,连忙伸出双手,一手挡在他前面,一手挡在他后面,把前后的两个胖子挡开去,给宋明清腾出一个稍稍可以活动身子的空间来,想不到这学生这么瘦,臂力却这么大,宋明清说声谢谢,这学生满脸带笑地回答不客气,紧接着,以一副少年老成的姿态,苦口婆心地对宋明清说了一番话。

爷爷,你就不要凑这个热闹。这多危险。我们这些人是没有办法,上学的得上学,上班的得上班,都是受苦受罪的年龄。你都已经退休了,在家享清福,一辈子该赶的活,都赶完了,还跟我们一块儿拼死拼活挤这个车干吗?万一挤坏了身子,多划不来是不是?上个月,我爷爷不听我爸劝,硬要挤公交车去河边看戏,结果挤断了两根肋骨。所以呀,爷爷你赶紧撤,等我们这班赶时间的人都走了,你再轻轻松松上车。来,爷爷,我护送你出去。

他就这样被这名好心的学生,护送出了挤车人的行列。

他想,也是,我一个胸前挂着老年证的人,应该是一个赋闲在家的人,怎么好意思去跟他们这些赶着去上学去上班的人,争抢时间,争抢公交车呢?但他并不是真的退休了,他也在赶时间呀。他应该直接告诉这学生,他挤公交车,并不是去河边看戏,他也是要去上班,要赶在八点以前到岗,并不是有老年证的人,个个都无所事事,也有在外面打工的,他就是其中一个。说不定这学生听了后,反倒会护送他上车。

学生刚转身,来了一辆8路车,宋明清连忙随着人群涌了过去。

这天,又迟到了六分十三秒。

已经连着迟到两次。一年之内,再迟到一次,他就得被解雇。第三天,他决定不坐公交车,恢复老习惯,骑自行车去上班。骑车去,毕竟自己可以掌控时间,确保不会迟到,而坐车去,变数太大,没法掌控,难免会迟到。

进了一楼的杂屋,才发现,那辆风里雨里伴随他大半年的旧自行车不见了。杂屋搁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不值钱的杂物,根本不用上锁,以往每回下班,都是将自行车直接摆在杂屋,从没失窃过。这回,两天没骑,怎么就丢了?该不会是捡废品的给顺走了吧?他感到隐隐的心痛。虽然这车不值什么钱,但毕竟自己对它有了感情。他骑过这么多旧车,从没丢失一辆,偏偏这最后一辆给丢了,莫非这车也通人性?感到自己受了冷落,被主人抛弃了,便心灰意冷地选择离家出走,为自己找到最后的归宿?

车子丢了,还得坐车去上班。他转身上到七楼,回家捣弄一番,重新将自己变回到老年。

这次,他没有上8路,而是上了102。候车时无意中发现,102也经过化肥厂。102是空调的,他从不坐空调车,平时忽略了。在他看来,坐空调车,多花一块钱,无非就是热天买个凉快,冷天买个暖和,而他在化肥厂,几十年来,一直是做炉前工,几乎天天被炉火烤着,既不怕热,也能抗冷,根本不需要空调,他家里也从不用空调的。

空调车,上下车的人不多,在站里停一下就走,挺节省时间,他就壮着胆子上去了。司机只习惯性地瞄了他一眼,就让他过去了。他一直走到底,在最后一排位置上坐下来。

由于中途回家装扮,占用了一些时间,赶到车间时,又迟到了五十秒。

不只是一年之内迟到三次,而是三天之内迟到三次!戴上老年证仅三天时间,将导致再度下岗,他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样一种结果!想想自己小心翼翼尽心尽力地为这家企业,服务了几十年,突然要遭到解雇,心里特别难受。再想想为了节省每天才两块钱的车费,却要损失每月一千多块钱的工资,心里越发沮丧。平时合得来的几个工友,一起替他向主管求情。主管板着一张脸,油盐不进。还是其中一个工友另辟蹊径,他用证据证明,签到机上的时间显示屏,快了一分钟。这样,主管就不好再说什么。

宋明清得以侥幸留下来。

这以后,为了不耽误时间,他天天坐102上班。

102多坐了几回后,他终于琢磨出拿老年证坐空调车的好处来。不但上下车,人少,安全,上车后,还有空位子等着,而且司机不会像普通车司机那样,对持老年证乘车的人,有嫌弃甚至拒载心理。原因在于,空调车反正位子坐不满,多一个或少一个老人坐,都不会影响到收入,上下客,人也不挤,只要及时提个醒,老人就不会摔着碰着,司机对老人乘车,也就没有心理负担;普通车则不同,多上一个免费的老人,就多占一份空间,就会少上一个打票的乘客,直接影响到收入,而且,司机还要操心这些老人的安全,要是上下车被挤坏了,或者因此摔着碰着,司机还得分担责任。

但102坐到去年秋末,他没有再坐了。

原因是他被宏伟化工解雇了。之所以被解雇,不是他又迟到了一次,打从被主管勉强留下来后,他再没迟到过。也不是他在工作中出了什么差错,像他这样一个兢兢业业的老员工,除非想出差错,否则是出不了差错的。

而是,他老了。

私企和国企的区别在于,私企每天都在炒人,国企一年到头,难得炒掉一个。坦率地说,像我岳父这样,打从戴上老年证,开始变老后,被私企炒掉,是早晚的事。一个人其实是被他的心理暗示所操纵的。不断地暗示自己是老大,他的言行举止,必定就是老大的做派;不断地暗示自己是受虐者,就必定会成为一名受虐者。何况,宋明清不仅暗示自己是个老人,而且每天还将自己装扮成老人,这样,他就不知不觉地一天天老化,从灵到肉,渐渐变成了一个老人。他驼腰弓背,满脸皱纹,行动迟缓,与之前的那个英武挺拔干起事来虎虎生风的宋明清相比,截然两人。宏伟化工怎么可能容纳这样一个老气横秋的员工呢?他们又不是找不到劳动力,随便放出一句话,报名来做炉前工的青壮年,立马会将队伍排到两百米开外的大街上去。

一张老年证,便把宋明清折腾老了,说张德英不心疼,那是假的;又因为这张老年证,使得宋明清把工作丢了,家里每月少了一千多块的进项,说张德英不心疼,那也是假的。但看宋明清丢了工作像丢了魂似的,整天垂头丧气,没精打采,张德英只有粗着嗓子劝导他,这么个熊样干吗?世上又没有后悔药吃的!反正明年你满六十,可以领退休工资了!你的糖尿病,还不是干炉前工干出来的?不干了,正好养养身子!张德英一直认为宋明清的糖尿病,是被工作害的,炉火烤得他口干,口干了就老喝水,喝水的时候又爱在水杯里放一调羹白砂糖,糖水喝多了,尿里面不就含糖量高了吗?

见他依旧闷声不响,张德英转移话题说,那年娶我,你不是许诺,等以后有时间,带我去庐山旅游吗?现在你终于有时间了,天气也正好凉快下来,我们到庐山旅游去!

听她说出庐山旅游这几个字,他就像突然撞见一个多年不曾谋面的老友,心情终于像秋千一样荡起来。但等他真正跟她商量去庐山的日程安排时,她却又说,你个鬼,急什么急?等你过完生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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