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姐家穷。她母亲患有支气管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收入,依旧仰着脖子,鹅一样地冲着天空吐气。荞姐这些年读高中的学费都是从亲戚家东凑西拼地借来的。
荞姐参加高考的前一天,她家里再也无法凑足去县城考试的费用。大清早,他爸就急得直跺脚。父亲让母亲把箱子里的五十元钱拿去给荞姐。荞姐最后还是没考上大学,听人说是因为在考场上发挥不正常,也有的人说,荞姐的身体太差,晕倒在考场上。
我想,没考上大学的荞姐以后可以经常和我在一起了。荞姐在她的房间里哭了一整天,把眼睛哭得像两个熟透了的水蜜桃。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考不上大学是啥滋味,只是静静地守在荞姐的身旁看着她伤心地哭泣。荞姐的肩膀不时地抖动着,我就在离荞姐更近的床上坐下来,也跟着掉几滴眼泪。第三天,荞姐终于不哭了,笑容又回到脸上,似乎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我的心就放下来。后来,父亲让荞姐到小学校里代课,荞姐高兴地答应下来。
九月份,恰好我们班主任去县城进修,荞姐就做我们的临时班主任。白天她在讲台上,我叫她梅老师。晚上和我睡在一起,我就叫她荞姐。
放晚学回家后,荞姐和我去箐里打猪草,满山即将成熟的玉米林在秋天的夕阳下像火一样燃烧起来,风吹过来,发出沙沙的响声,那响声又奔跑着,爬到别的山头去了。和荞姐一起去打猪草,我经常学着偷懒,荞姐从来不责备我。我捡起石头瞄准那些飞到箐沟里息歇安巢的鸟,奋力地扔出去,一面大声地吆喝叫嚷,整个箐里,只留下我高亢的吼叫声。
吼累了,玩累了,我躺在青草地上看大山顶上的彩霞。在玉米林里,耳朵边只有秋虫的弹唱,归鸟低沉的鸣叫,四野全是青草的芳香,我陶醉了,有些困倦。不知不觉,天光暗淡下去,月亮悄悄地爬上山顶,露出橙黄色的脸庞,极像荞姐的脸。月光的清辉把箐沟的一边照亮,我们在另一边暗淡的光线里沿着蛇一样弯曲的山路开始回家了。当我们背着满满的一篮猪草从箐底爬上半山坡的时候,月亮又从山顶上跳跃出来,照耀着我和荞姐的猪草篮。月亮越升越高,在天空中忽闪忽闪地摇晃着。我和荞姐的肚子都饿得叽叽咕咕地响,我摘下一根草秆放在嘴里吮吸着,留下满嘴苦涩的青草味道。
荞姐,你在想啥子?我后悔自己只顾了欣赏月亮,却忽略了荞姐。原来荞姐一言不发,只低着头,默默走路,偶尔回应着我单纯明净的快乐与抱怨。荞姐也是我的月亮。我咋这么粗心?
哦,没有呢。荞姐的脸上像涌动奔跑的小河里忽然投进了一颗石子,我似乎听到了咕咚一声脆响,涟漪一圈圈荡开去了,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荞姐在想什么心事。听母亲说,对门山坡上的张家向她家提亲来了,荞姐的父母满口答应下来,只有荞姐一直没答应。我希望荞姐永远和我在一起,我害怕她无声息地思考自己的心事后,做出嫁出去的决定。我们走,月亮也在走。月亮走,我们走。
荞姐要是嫁到张家了,头上的月亮也许就不跟我走了。
荞姐那时候二十二岁,在乌蒙山里已经算是老姑娘,来说媒的人踏破门槛,还是没有荞姐的心上人。
姑娘大了没嫁出去,就有人说闲话,说荞姐不会生小孩。我想怎么可能呢,荞姐是最好的姑娘了。一天晚饭后,荞姐家里来人了,荞姐起身就往外走,走到村头的松毛堆上坐了下来。我跟在荞姐的背后,看到明净橙黄的月亮在树梢间追随着我们奔跑,路边有几家的狗咬了起来,我想,现在只有我算是和荞姐一伙的人了。
整整一个晚上,荞姐一声不吭地默默地望着山头上升起来的月亮,那月亮很圆,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发出冷清的光芒,直到远处的大山在苍茫的月色下染上一层乳白的轻雾后,我们才回荞姐家睡觉。
后来,到荞姐家说媒的人逐渐少了。我讨厌那些来说媒的人,我故意从火塘边把荞姐叫到我家去教我写作业。后来,村里有人开始说我了,这么大的人还跟在人家荞姐屁股后面打转,又不是人家系在腰上的皮带,不知道害羞。说得我脸红脖子粗。从此,我再也没去荞姐家和她睡过觉了。
荞姐还是经常来我家,我见到荞姐就害羞,想躲着她,可她像没事的样子,进门来只顾和母亲说话。我也不插嘴,装着不在意荞姐,其实我哪能不在意呢?我暗暗留恋荞姐床上的感觉,那种舒服的,软软的,暖暖的感觉,还有荞姐温雅的身体。荞姐睡觉不像我一样脱光掉马上就睡着了,是因为她害羞吧?而我原来为什么就不知道害羞呢?我这么想着,又后悔起自己大小孩了怎么就什么也不知道呢?我越来越怕见到荞姐了。
遇到赶场的日子,荞姐穿上碎花衬衣,把头发梳成一条独辫,拎着个白色的布包上街去了。傍晚从集市上回来的时候,我看着荞姐粉里透红的脸就想逃跑,可荞姐又经常为我买吃的东西带回来,母亲叫住我,要我有礼貌地接过荞姐的东西,我只好红着脸站在荞姐面前。我甚至不敢看荞姐的眼睛,我感觉到荞姐在我羞涩的眼光中,也变得越来越不自然了。
荞姐和我是有区别的,荞姐是个不能让我接近的大姑娘,我只有一个人在安静的时候,暗暗地回想起和她在一起睡觉时候的温暖,以及那种干爽而洁净的幽香,可越是这么想,我越怕见到荞姐,怕见到她的时候我总是害羞得失态。荞姐有时也脸红的,说明荞姐也害羞了。可不见荞姐,我又想见她,我那时就想,我是不是爱上荞姐了?想到爱,我的脸就更热了,不好意思再往下想。我再也没单独和荞姐在一起过,见到荞姐去箐里打猪草,我背上篮子就向山岭上去了。放学的时候,看见荞姐在前面走,我就会放慢脚步,看着她的麻花辫子消失在放学的路上。
村里那时上学的孩子可真多,中午放学后,他们帮我把书包送回家去,我便和伙伴去村外的水塘里游泳。村外的那个浑水塘,几乎是我们这帮人的乐园。浑水塘不深,只有在夏天的这段日子里会积水。猪和牛被摇摇摆摆地赶进来,猪在边上任意翻滚撕咬,水牛就不一样了,它被我们揪住尾巴,一直赶进深水区,水牛是会凫水的,不担心会被淹着。从浑水塘里出来后,我们一个个都变成泥鳅了。
那个闷热而快活的夏天过后,天气逐渐变得凉爽起来,几阵冷霜过后,村庄里的房前檐后到处挂着火红的柿子。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又在荞姐的后面若即若离地跟随着,一天,我突然萌发了某种情愫,我想做荞姐的男人,可我又害怕荞姐,怕见到她时看到她的眼睛,怕她来我家和母亲说话。我想要是我长大成人多好,就可以和荞姐名正言顺地谈恋爱了,可仔细想,荞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爱上我这样的屁小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