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友羊桃根本不承认是萨小如将她介绍给我的。
“你回忆看看,我们怎么可能是萨小如介绍的呢?我们俩早就认识了,不是吗?认识你以后我才认识萨小如的。”羊桃稍微一激动,脸上的五到七颗雀斑便在白皙的脸庞愈发鲜红。羊桃比我小十岁,身体内的荷尔蒙日日夜夜旺盛地分泌着,她的情欲违背她略有些腼腆的做人态度,在她脸颊上肆无忌惮地自我夸耀,将她的生理渴望毫不留情地向外泄露。
事实上,羊桃的说法的确没有太大的出入,我是认识她在先,后来她才与萨小如打交道的。
羊桃是省电视台的编导。她到我的书店买书的时候,我给她介绍了不少新书,她留了个电话号码给我,说她最近要写些关于电视编导方面的论文,如果有什么新书,就告诉她。我给羊桃挂了三次电话,她来书店看过两次,买了十来本书。那时候我和萨小如还没有离婚,一天,萨小如正好在我的书店里闲坐,和羊桃就搭上了腔,她们互相交换了名片。两人交谈不多的时间,就谈得有声有色起来。这也不奇怪,萨小如是报社的记者,羊桃在电视台工作,她们当然有共同语言。后来,是萨小如主动找羊桃一起到外地联合采访了几次。她们的关系并没有发展成姐妹友谊,却始终没有断绝联系。时不时我都会听到萨小如说羊桃最近又跟她采访了谁谁。我就问萨小如:“羊桃是不是到我书店买书的那个电视台女编导?她好久没有来我书店了。”萨小如就说:“有呀,她说她到书店的时候,你都不在书店里,你都跑哪儿去丁?书店就交给费木和郑瑶他们管?我看郑瑶她不是太可靠。”费木是书店的会计,男,二十五岁,未婚,郑瑶是店长兼出纳,女,二十六岁,未婚,他们有没有发生恋爱关系我不知道,但两个人常常在店里顾客少的时候叽叽咕咕说个不停,显然他们挺投机的。离婚后我搬到书店住的时候,他们俩都挺纳闷的,但都不敢问我原因。后来,郑瑶问我是不是打算长期在书店住下去,我说是的,我已经和萨小如离婚了。郑瑶吃惊小小,张大了嘴,连忙用手掩住张大的嘴巴,眼睛里翻滚出无限惊异,那是一种海盗在荒岛上掘到财宝时无限兴奋的表情。我知道,我的离婚消息足够让郑瑶与她的朋友们眉飞色舞地谈上一阵子。我的婚姻变故,能够娱乐我的朋友包括我的书店雇员,这是我离婚之前想象不到的。
当然,接下来的事情也够让我的两个雇员浮想翩翩。
那是在我离婚之后,羊桃再次出现在我店里的时候,她点名要找我。郑瑶非常热情地朝书店的阁楼上喊话,说羊编导找我。
我咚咚咚地下楼,见到羊桃。我至少三个月没有见到这位顾客了。我很客气地请她坐。书店的一个角落放了两张小沙发,刚好够一男一女坐着聊天。
我问羊桃,是不是最近又要写文章了?羊桃说没有呀,是你的太太萨小如要我在这儿等她。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羊桃:“萨小如已经不是我太太了,我们离婚了。萨小如已经嫁给一个教形式逻辑的副教授了。”我非常恶毒地着重强调“形式逻辑”这个词。自从离婚以后,每次跟别人介绍萨小如的新任丈夫,我总不忘记用他的职称以及所从事的教学工作让听的人造成一个萨小如嫁给一个书呆子的印象,让萨小如与形式逻辑联系在一起,形成一种滑稽感:我的一个舅公听说我的前妻嫁给教形式逻辑的大学教师的时候,马上义愤填膺道:“形式主义,不好,形式主义,不好,我反对形式主义。”这里可以见出我的险恶用心,同时也透露出我这个开书店的小生意人的无聊和无奈——我已经学会了拿前妻的现任丈夫来打趣了。当然,我想我这样介绍前妻现任丈夫的职业,多少还有点虚荣心在作怪,我也不想让人觉得我的前妻再嫁人嫁得不好,所以我总是高声道:“现在大学老师挣钱是挣很多的。听说教授都买别墅了。”听的人也会随之附和,直肠子的家伙甚至对我说:“你老婆真会挑人。”我于是气愤起来,说:“你有没有搞清楚,她不是我老婆了,她不是我老婆她才能再嫁人的,要是我的老婆嫁人,那她就是犯罪了,犯的是重婚罪,你懂不懂?”
羊桃听了我和萨小如已经离婚的消息,漫不经心,笑了笑,道:“小如怎么都不跟我说呢,形式逻辑,哈,有趣。”羊桃似乎不太愿意多搭理我,我就退到一边。看羊桃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了翻。她翻书的样子同样显得无所谓。只是不断用手把额前的刘海捋了捋,以免挡住视线。好像我说过的话,告诉她的信息,她根本就没有吸收进脑子里。这个女人我不太了解,我就退到一边,但又不好马上上楼,毕竟她是我的顾客:她说是萨小如叫她在这书店等她。这萨小如搞的是什么名堂,怎么她们俩说事就要到我这书店里来呢?奇怪。
羊桃这个女人显然很有耐心,她在书架上不停地翻书,拿到一本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她竟然读进去了,自顾自地就往那沙发上一坐,像高中女生那样安静而专注。我小去打扰她,偷眼看她,觉得她的青春痘逗人喜爱,那活泼性感的小豆豆,与她娴静优雅的读书模样形成一种有趣的反差,这种反差甚至带点让我忍俊不禁的滑稽意味。
时间很快就到了傍晚。微弱的黑夜如幽灵般在书店外徘徊,愈显得书店里明亮和温暖。书店里的灯光透过玻璃门照亮了人行道,人们从书店外匆忙走过。不一会儿,萨小如进了店。
她还当自己是这个书店的老板娘,一进门就吩咐郑瑶上两杯热茶。郑瑶也有说有笑地端上两杯冒着热气的绿茶,她对萨小如吩咐的事情远比做买卖热情,她怕萨小如,但不怕我。我的雇员没有一个怕我。
接着萨小如和羊桃很高兴地讨论着一件事情,气氛热烈,声调极低。她们允许郑瑶在一边旁听,郑瑶在听她们淡活的时候也跟着笑。看来她们讨论的事情一定有趣。不一会儿,郑瑶朝我走来,一脸诡秘朝我丢了一句话:“她们要买一大批书。”
不一会儿,两个女人要我靠前,说要和我向量一件事,说她们两人和其他几位记者通过各自的媒体募捐到一笔钱,给一个贫困山区建一个图书馆。她们准备通过我的书店采购到这批图书,采购的总额是两万两千四百六十三元。
“你就少赚一点,所有的图书都打七折。”萨小如命令我。
“行呀,打七折不是少赚,而是不赚。给山区小孩买书,你不叫我打折我都不答应。”我热情地拥护她们倡议的这项活动,好像我这样一说,我也能成为她们组织的这次募捐活动的发起人似的。
“那图书就由羊桃小姐来挑选,你配合羊小姐就是了。”萨小如在外头从来对我都很严肃,有时候甚至盛气凌人。她总是用不可一世的态度表明她的社会地位要比我这个书店小老板高得多。我猜想是不是这种差异最后导致了我们婚姻的分裂,这点我们俩可能都明白,只是不明说而已。
用募捐款建立图书馆的活动直接促成了我和羊桃的恋爱。要知道,真要把两万多块的书凑齐,那可不是件容易的市情。羊桃这个女人还挺挑剔的,张爱玲、钱钟书的书她都认为没有必要让贫困山区的孩子阅读,她总是把目光瞅准雨果的《悲惨世界》《九三年》,老舍的《四世同堂》和《骆驼样子》之类的经典文学作品。我说山区小孩也可以渎读《幻城》或者《糖》,苦孩子不一定都爱读苫的事情,苦孩子读点青春小说或网络小说也能开阔眼界。羊桃“嗤”了我一声,坚决反对我的观点。她认为我的想法是典型的小资想法。“他们可以读读《狼图腾》,但是我不会让穷人的孩子去读《往事并不如烟》。”看来任何一种方式的选家都带着武断,当然,羊桃的武断是带着咄咄逼人的妩媚;
“你不了解情况,你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孩子们营养都不良,那些花花草草的书跟他们的生活实际太不相称了。”说着,羊桃毫不留情地把我推荐的几本青春小说搁一边去了。我束手无策。只能是她挑一本书,我登记一本,不知不觉忙到了子夜。那时间,我又对羊桃发出了友好的邀请,说,都这么迟了,该歇歇了,看你对工作都这样投入。万没有料到这个小编导羊桃竟对我冷笑了起来,道:“反正你也离婚了,看样子你还没有再找到对象,这夜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帮帮我的忙,不好吗?这事情要比我们平时做的许多事情都有意义得多。山区的小孩读了这些书,他们将来的路就可能不一样了。”羊桃的眼角翘翘的,眉毛也轻巧地飞动起来,更可爱的是,她的嘴唇那样红润饱满,红得有点妖里妖气,跟她脸上的雀斑相映成趣。我不禁偷笑了起来。羊桃瞥了我一眼,问:“笑什么?”我当然不能说实话,便道:“读书固然重要,可你也别寄太大的希望,现在大学生都找不到了作的。”羊桃听了我这话,有点生气,但不想与我理论,便道:“少废话,快忙你的,你们生意人觉悟就是低。”羊桃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我,我非但个生气,心里还挺热乎的。我是不是有受虐倾向呢,像我这样傻乎乎对她笑,而且感觉到高兴,这是为什么来着?因为她能这样无所顾忌地说我离婚的事儿,还以为她已经把我当亲人看不成?这个羊桃凭什么认为我不会生气呢?万一我根本不喜欢她呢?要是我不喜欢她她敢对我如此放肆?这样看来,自己是有点喜欢她,而且她知道我对她有点意思。这个羊桃真是聪颖过人。
后来,萨小如一口咬定羊桃是她介绍给我的,她的理由是乍桃虽然是我认识在先,但没有她把羊桃拉到我的书店采购书这一事,我是万万不可能和羊桃恋上爱的。
“怎么样,你不承认,羊桃她总会承认吧?哎呀,你们俩还把这阁楼布置得像个新房,喂喂,你们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办喜酒呀?总不能这样同居下去吧?”
有次萨小如摸到我的阁楼上来,一边细细地察看阁楼上的种种细节,比如顺手拿起羊桃的化妆品之类的东西仔细察看,一边对我发表了一通她是我和羊桃关系的撮合者的言论。事实上羊桃比我更不愿意承认我们俩是因为萨小如的原因走到了一起的。
“她又不是巫婆,怎么知道我会喜欢你呢?同样,她也不可能知道你会喜欢我。她说是她穿针引线,那要拿出证据来呀。如果她事前对我表示点什么,比如说介绍介绍你这个人有什么脾气呀,有什么爱好呀什么的,或者,至少说过你一句两句坏话,那也算数。可是,她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到你,只说头书还是去你的书店头能便宜些,这就算介绍对象啦?她和你离婚的事情还是你告诉我的,现在她竟然说她是媒婆,她真是会开玩笑。”说起萨小如爱充介绍人的事情,羊桃就是不服气。
但萨小如也有她的理由。
萨小如对我说:“你看,我为什么不选择别人到你书店去挑书呢?大不了我也可以自己去办这事呀。我就是觉得你们俩有这种可能性。羊桃这个人还是比较单纯的,她大学毕业没有几年,对做好事还充满了热情,不像我,每天都觉得自己越变越世故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找个这样的女人交朋友,虽然她的脸上长了几个雀斑,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觉得她蛮可爱的。我让她到你书店去挑书,这样你就可以一边帮她挑书一边自己挑人,整个事情做起来就自然多了。我要是一开始就把我的意图点明了,第一你这个人是不会答应,你会怀疑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用心,羊桃呢,我看她也是个犟脾气、一根筋的女人,她怎么会愿意我把前夫介绍给她呢,人家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萨小如这样说,我也觉得她说得在理,但她对我这个前夫如此润物细无声地关心,又让我感觉到纳闷,何必呢?
我曾经打算将萨小如对我说的活告诉羊桃,可一想,鬼知道羊桃喜欢不喜欢萨小如如此刻意地穿针引线呢?还有,萨小如并没有吩咐我不要将她的良苦用心向羊桃通告,那么,萨小如到底希望不希望我向羊桃交底呢?可能萨小如已经估计到我不会傻到将前妻为自己创造条件交女朋友的事情告诉女朋友,所以她就向我和盘托出。
罢了,罢了,我这一通胡思乱想也该划上句号了。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现在我需要的是维护好我和羊桃的关系。我对她挺满意的。她是个外表冷漠但内心里充满浪漫风情的女人,她的风情就像她的长发一样会在黄昏的风中向夜晚的深处飘扬,令人陶醉,更令人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