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河文学》2006年第01期
栏目:小说
办公室电话铃声响得真不是时候。那一刻,麻河水文站站长文林肚子拉稀刚钻进厕所。
办公室里正在伏案描图的几双眼睛不约而同的望着那只几乎要碰跳起来的红色老电话机。靠近电话机旁的张小弟顺势接过话筒。电话是水文局人事科熊科长打过来的,找站长。张小弟说:“站长正在厕所唱歌呢。”话筒那边一笑说:“告诉你们文站长,局里给你们水文站分了一个学生,叫斯梦。明天下午派个人到车站去接人!”张小弟愣了一瞬,还要问个什么,那边电话挂断了。
张小弟坐下来继续描绘那张水位过程线图。绘着绘着,他总是把坐标纸上的圆点点错位置,他用橡皮擦了又点,点了又擦,脑海里一位文静而秀气的女学生微笑着向他走来,消失了,又走过来,又消失了。窗外麻河西边沙滩上的夕阳快烧尽时,他连一张图纸都还没绘完。
三月的麻河,水是清的,树是淡绿的。微风细语,诗意长流,只有那排孤零零的土木结构的站房依偎在大堤边,无限忧伤。小河岸边拴着一只测量小木船,那才伤眼。
水文站建在麻河的下游。麻河水再往下流五十里就汇入了长江。麻河与长江的接口处是麻河镇。这里是鄂西与江汉平原的交壤处,远处看是隐隐约约的群山,眼前是起伏不大的小山岗。西边遥远山岗上的天涯处只剩下了几缕淡青色。魏锡早已把饭菜盛好放在餐桌上。魏锡是水文站从麻河镇上雇来的炊事员,他在这里一干就是二十来年,已到了抱孙子的年纪。他说是伙夫,其实还种蔬菜,偶尔扛着测量仪器给站里技术员打下手。厚春用筷子挟了一口球白菜,嘴里啧啧有声:“老魏的白菜炒得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呢!”他扬一下头喊站长开饭啰。这站里不算临时工魏锡有五个职工,站长文林,工程师金沙和他的妻子吴玲,去年汛前分到水文站的助理工程师厚春,再一个就是和金沙同班一同从水利学院分来的张小弟。
小餐桌就放在站房门前的空地上,五菜一汤把桌面上笼罩上了一层菜香味。文林来了,金沙两口子也围坐过来,炊事员魏锡解下围裙,提着一壶麻河烧酒往餐桌边走过来。文林要老魏给大家斟了一杯酒,除了吴玲,大家都不客气。喝烧酒是文林硬性要求的。以前从来不喝酒的文林说:“这酒还真是个好玩艺儿,晚上不喝一点,他妈的睡在这里不沉实。”在文林的影响下,站里几个男人每晚喝一小杯,慢慢都养成了一种习惯。一进入汛期,谁也不敢喝酒的,文林说:“你们格老子还要不要命!汛期任何人都不能喝酒,包括我在内,等洪水下去了我逼你们都喝个半死。”
酒斟好了,大家发现张小弟没来。文林说:“这小子怎么啦!厚春到他寝室去看一看。”寝室连着站房,是一栋五间相连的矮瓦屋。厚春冲着瓦屋嚷两声:“张小弟,吃饭!”没人答应,厚春又嚷。张小弟答:“你们吃吧,我感冒了,人不舒服。”文林说:“这小子今天装蒜,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回事?我去叫。”
文林推开张小弟的小木门,一股浓烈的香烟味扑面而来。张小弟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文林用手贴着张小弟的前额,瞄一瞄那只竹筒烟灰盒,一只烟还没燃尽,冒着的烟雾缓缓上升着。
“你体温正常得很嘛。你感冒了?感冒了还抽烟?”
“是感冒了,刚开始。”
“感冒了,明天去麻河镇看医生。”文林要拖张小弟下床。
张小弟说:“我正准备给你请假,明天去麻河镇卫院看医生。”
“去就去,反正现在离洪水还远着呢。”
“那我明天就去,真的。我还忘了一件事,下午局里来电话通知,你不在,说分来个新职工,好像是个女学生,要我们明天到麻河镇去接人。”
文林眼睛一亮:“你小子,难怪呢!好吧,你去。明天你一看病二接站吧。”
张小弟从床上蹦了起来:“站长,谢谢你,不过接站的事你可千万保密啊,切莫让别人晓得了。”
文林笑了,和张小弟一起回到饭桌。
张小弟一口吞下一杯酒。厚春愣了一下:“你摆什么架子,还要让站长去请,想做一回客人是吗!”
文林说:“好啦好啦,喝酒吧。不过喝酒之前,我要声明一下:离汛期还有两个月,你们把汛前的准备工作都夯实,什么仪器检查,校正,资料归类统计啦,我都分工到人了;再一个,有病的治病,无病的预防,进入汛期谁都不能缺岗!水文站的工作你们都清楚,一个萝卜一个坑!”
张小弟昨夜被梦抬着飘忽了一夜。他先是梦着吴玲,瓜子脸高挑修长的吴玲牵着自己的手微笑着在山岗丛林里摘着好些不知名的野花,采着采着,吴玲身边的那个男人变成了金沙。他正诧异着,他俩突然消失在一团白雾里……河边沙滩上站着一个文静的女孩在叫他的名字,一直用细柔缠绵的声音在叫,他看不清那姑娘的容貌,怎么辨也辨不清。张小弟回头从山岗往河滩走去,总也走不近那姑娘,张小弟梦到这里就醒了。
三年前,也是汛期的七月,局里给麻河水文站分来一个女学生。金河那天正好要去麻河镇出差,站长文林就安排金河顺便到镇上去把她带回来。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金河和那姑娘就拈上了,那姑娘就是吴玲。张小弟到现在还是个单身汉,他想起这件事就后悔,要是当初我去接站,说不定吴玲就成了我的媳妇。
也难怪,这荒山野岭里,水文人连洪水都不怕,可就怕找不着媳妇。记得有次张小弟到局里开职代会,那些从野山沟、荒溪边赶来开会的一群职工代表仅仅就提了一个议案。不要钱,不要物,就让局里给单身汉找媳妇。议案一公布,一屋子里的人都没了声响。局工会主席是个从部队转业的老同志,他站起来,取下老花镜,望着那台下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声音一下子有些嘶哑:“同志们,我非常理解你们的心情,我们说部队艰苦,三两年就可以换防;我们说井下工人辛苦,但回到地面上他们有较好的文化生活和安定的生活环境;可我们的水文职工呢,哪个长得不标志,哪个比别人的文化素质差?可他们远离亲人,可以说远离社会,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工作,生活环境和工作条件都非常恶劣,可他们在那里一干就是一辈子啦,一辈子……无人无烟到哪里去讨媳妇?”主席眼里已噙满了泪花,台下也有人开始擦眼睛。
工会张副主席是个热心的大姐。她在主席台上突然拉开嗓子:“你们等一下!我马上去找局长。”
张副主席风风火火把水文局长拉到主席台。她把议案向局长念了一遍。局长问:“怎么解决?”张副主席说:“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每年从水利学院分进的学生,女学生要占一定的比例,而且女学生一定要均匀分配到下面各偏远水文站,不能留机关!”局长说:“好,我来把这个关,我同意你的意见!”台下掌声雷动,经久难息。
张小弟第一个起了床。他从柜子里翻出那双才仅仅穿过二次的棕色方头皮鞋,擦了再擦。又用抹布抹两下。前几天他老娘给他邮过来的一套西装钮扣眼都还没有轧开,他找来小剪刀,捅开扣眼。穿上,扣齐。试了又试,比了又比。他在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里走过来,摆过去,还卷着嘴唇吹起了口哨。
张小弟吱呀一声推开小木门。门口几只麻雀扑腾跃上树梢扮着鬼脸挤着眼珠一个劲儿地对着张小弟叽叽喳喳叫。张小弟回头嚷了它们一下,脸一下子染上了红晕,好像这几只鬼精灵知道了他的秘密。张小弟蹑手蹑脚走到厚春的寝室前,做了个鬼脸,厚春,就别怪我了,凡事讲个先来后到,下次接站该你。
水文站到麻河镇很远,先要翻过一座山,再步行十几里才能到达直达麻河镇的简易公路。张小弟第一次到麻河水文站时,一双脚磨得起了血泡,躺在寝室里哼哈了一夜。狠心的文林第二天硬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去测长途水准,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跋涉了一天;接着,文林又安排他测量水尺,测地形,量基线……文林说,你的脚一天也不能停,这个过程不完成,你的脚疼永远也治不好,否则你从学生到水文技术员这道鸿沟永远也跳跃不过去。几天下来,张小弟的一双白藕似的双膀被阳光熏成了泥巴色,脚掌也磨出了一层老茧。张小弟心里骂道,文林,我脱胎了,换骨了,我是水文人啦!老子服了你!
张小弟走到山岗上,才想起换了套新衣服,忘记带烟了。到麻河水文站五年了,他一天一刻也离不香烟,好的差的,嘴里反正要叼一支。他三步两步不一会儿就到了山脚那条简易公路。机会很好,他搭上了一辆山里人开过来的手扶拖拉机,那人递过来一根麻河牌烟,他借上火,猛抽一口,有味。
麻河镇到了。麻河镇其实就是沿江一条街,蹲在麻河和长江的交汇处,街面弥漫着浓郁的鄂西街市风味。豆腐店,木匠铺,酒楼,布匹行,素菜馆……丈余宽的麻石街上熙来攘往着挑担子的山民,吆喝的小商贩,无精打采闲步的老人。张小弟看看手表,还早着呢,虽说感冒是装出来的,卫生院还是要去一趟的。
张小弟从卫生院拿好药出来,肚里咕咕叫唤,才想起没吃早饭。他走到一家小吃店前,喝了一碗豆浆,买了两个馒头,边走边啃,往客运站走去。
客运站其实就是用卵石铺成的一片空场地。临山边搭了几间矮房子,是客运站的售票室。室内外,没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张小弟在附近找了只破竹竿,夹上一片包装纸,纸上面写着“麻河水文站接斯梦”几个字,然后蹲着等待。
过了很久,一辆套着红线条的灰白色客车喘着粗气驶入客运站,停了。张小弟的眼睛像锥子一样盯着车门。第一个下车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再一个,是围着一条灰毛巾的老大娘;下一个,一个小孩被他妈妈牵着;再一个,不是;下一个,不像……哎!像一只五彩蝴蝶从车上飞下来,好青春。修长的个儿,和吴玲一样的瓜子脸,眼睛亮闪闪的,远处看,那种妖媚的笑到了极点。张小弟把接站的竹竿子晃动起来。突然,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男子,几步走到那女子身边,搭着肩,走了。
张小弟扔掉手指间燃着的半截烟,又蹲下。
“请问,你是麻河水文站的吗?”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矮个姑娘站在张小弟面前。张小弟瞄了一眼,苹果圆脸,学生头,鼻子又塌又矮,右颊周围长着细小的雀斑,只有那双眼睛有些清亮。
“你……有事?”张小弟不知所措地问。
“我叫斯梦,到麻河水文站。”那姑娘说。
“哦哦……我叫张小弟,就是来接你的。”张小弟这才慌忙站起来,帮她拎包提箱,走出车站。
张小弟提着行李的两只手走着山路一上一下的来回摆动,吴玲的影子和斯梦的容貌在他眼前飘去荡来……
张小弟不时停慢脚步,偷偷的从侧面瞄她一眼。这姑娘身材容貌还赶不上吴玲一半,算了,有这么一个姑娘就不错了,山里人不是常说为了生得一个儿子连癞子就是宝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