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1年第09期
栏目:小说
石达准备买房子了。他媳妇兴奋异常。石达对买什么样的房子曾经有过想象,但是真要买了,他却不在乎了,他让媳妇去挑,去选,去掂量。他知道,如果家里事无巨细统统要按自己的想法干,那这日子肯定就没法过了。
那天从学生家里回来,幽冷的夜色已经降临,小区门口卖菜的棚子外亮着持续放光的电灯,有个妇女在弯腰拣菜,有个穿着长筒靴的红衣女孩从暗影里走进灯光来。远远近近的楼上,透出了永恒明亮的光芒。石达刚生了一个女儿,六个月了,她成了石达快乐的源泉。小姑娘的母亲下周就要上班了,如今非常珍惜在家里的时间。
进屋后,照例看见厨房亮着灯。石达正在换鞋,大卧室的门无声地开了,媳妇探出头来,看见石达,一笑,朝厨房那边叫了一声“妈”,然后又转向石达,轻声说,你也快进来。
女儿肯定睡着了。石达不紧不慢地回到他和媳妇的小卧室,换了衣服,走到那边去。
岳母正扶着媳妇的椅背,头抵着头地听媳妇说话。原来媳妇正在电脑上看一篇有关居室风水的文章。石达远远地站到媳妇身后,听媳妇反复强调了一个词:门帘。媳妇说,咱们租的这个房子格局不好,厕所正对着房门,把财全跑了,应该挂个门帘。石达就笑,说,哪来的讲究。岳母说,哪来的门帘呢?媳妇说,咱有那么多床单呢。她就站起来,跑到小卧室去找床单。石达想到,有的人家里会挂着半截白色或粉色,绣花或蕾丝边的小门帘,还没见过哪个住楼房的在房门口挂门帘呢,笑一笑,走到床前去看女儿。岳母脸上挂着笑,又进了厨房。看女儿睡得正香,石达蹑手蹑脚到书架上取了本《庄子諵譁》,坐到沙发上看起来。
媳妇抱着床单过来了,一件一件地展开让石达看挂起来好不好看。石达说,你着什么急呢,明天出去买一件不就行了?媳妇说,不,不用买,反正这些床单也没有用。石达看过了,都摇头。媳妇说,那怎么办?石达说,随便挂一件吧,效果都一样。媳妇不听他的,又把床单抱过去,一件一件地举到门框上试。试到开饭了,也没有定下来。吃饭的时候,媳妇又征求岳母的意见,岳母说,你看哪件好就哪件吧。媳妇说,那我觉得那件就挺好的。于是就这样定了。媳妇让石达吃完饭去钉钉子,挂门帘,石达说,等娃醒来再说。饭吃到一半,女儿醒来了,媳妇去喂奶,喂着喂着,小姑娘又睡了。放下女儿,媳妇走过来,轻声说,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件床单挺好的,绣着一只凤凰。
哦,凤凰!那件床单一下子就进入了石达的脑中。想起那件床单,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奶奶。那一年石达刚到北京不久,单身着,有一天给家里打电话,母亲说,奶奶把锁了一辈子的两口箱子打开了,里面也没什么稀奇东西,有二百块银元,一些银首饰,一摞老式衣服,还有些绸子和粗布,绸子上还绣了花鸟鱼虫。奶奶拿出这些东西来,给孙子辈儿们分了,母亲用留给石达的绸子和粗布给他做了几条被子,还剩下一块绸子,就剪了相同大小的粗布,一个做里子一个做面儿,给石达轧了一条床单。不出一年,奶奶就去世了,她想见到石达结婚、生子,却没能如愿。母亲做的那几条被子,就是给他结婚用的,放了好几年,才真正用上。可是那条床单他一直没铺,虽然早就拿了过来。他觉得那条床单铺上怪怪的,不像床单。如今听媳妇说要把它挂起来当门帘,他仍然觉得怪怪的。
吃完饭,石达去洗碗,媳妇又去门口比划。这回我觉得挺好的,媳妇提着那条床单走过来,让石达看。石达一扭头,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起了转。那你就挂上吧,他说。媳妇又进屋去让她妈看。说了半天,出来了,说,一会儿你钉上钉子挂起来吧。石达说,好。
有时候,有人提起奶奶来,会触动石达的伤感。然而,在奶奶去世后的那段日子里,他却有种放松感。人老了,活动不便,说话的人不多,在奶奶,不知是如何忍受的,在他,却也造成了压力。奶奶活了九十多岁,然后,走了。是带着遗憾走的。可是,她也从此不用再把人世的辛酸搁在心里了。她解脱了。与失去一个人的疼爱与挂念相比,石达觉得,奶奶的解脱更有意义。
岳母正在看电视。女儿还没醒。石达擦完桌子,回到小卧室,见媳妇还在衣柜里翻找。你找什么呢?他问。媳妇说,我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那条床单挂上也不是太好。石达不说话了。这就是女人。他上了床,背靠着床头,打开笔记本电脑,修改他的教案。媳妇一边翻找,一边说着些什么,却都没有进入石达的耳朵。当女儿的哭声传来时,他抬起头来。娃哭了,他说。媳妇嘴里叫着“宝贝儿”,小跑着去了那边。
一会儿媳妇过来了,吩咐他去钉钉子。他问,挂哪件呢?你选好了没有?媳妇说,你钉好了我再试。他没有脾气,下了床,去了大卧室。女儿正躺在床上玩儿,看见他,就停了下来,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他走过去,把女儿抱起来亲昵。把女儿放回床上,岳母又去照看她了。石达在抽屉里翻翻找找,一只钉子也没找见,就拿了钳子去墙上拔了两个。搬了椅子去房门口钉钉子,钉完了,媳妇把用长尾夹子夹着的床单递给他,他就用夹子尾巴挂在钉子上。媳妇看了看,让他把钉子再钉宽点儿,他就屈着腰,把一边的钉子拔下来,二次寻找合适的位置。眼睛一梭巡,忽然发现门框上面的墙上钉着一根轻铁棍子,看那样子,是房东装修时跟阳台上的晾衣架一块儿装的。石达很惊奇,跟媳妇说,咱们怎么一直没有看见?媳妇说,就是啊,人家肯定就是用来挂门帘的。多亏你看见了。于是就拿来抹布把那架子给擦了擦,抹布洗了好几遍,才擦干净了。这回挂门帘就方便多了。媳妇又一件件地试,还喊来岳母做参考,选来选去,终究还是挂上了那件凤凰。
绿色的绸面,金色的凤凰,看一眼就像回到了蛮荒时代的夜晚。石达笑一笑,又回到床上去做他的教案。一会儿媳妇迈着小碎步跑过来,开了台灯,关了顶灯,给女儿放好枕头,又跑了出去。很快她就抱着睡熟的女儿过来了,爬上床,把女儿放在俩人中间,自己也躺了下来。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就好像石达是个隐形人一样。石达觉得,他对于她,就像是森林里的一棵树一般,当她像一只母兽一样穿梭来去的时候,是注意不到他的,而他却对她提供了掩护。媳妇把脚从被子下面伸过来,脚掌对脚掌地挨住他。他感到一股暖意。然后,他把电脑侧一侧,让显示屏避开女儿,继续研究他的课程,和他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