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球十岁时得过天花,落下一脸麻子。长大后,没有大姑娘愿意嫁他,为了传宗接代,就娶了一个傻女人。傻女人见人就笑。刚娶进门那阵,说啥不与毛球同房,毛球急着要后代,便把她捆在床上,弄得她半夜里杀猪似的嚎叫,差不多全村都能听见。后来好了,不知是毛球不再同她同房,还是傻女爱上了那种生活,反正不叫了。但有一个毛病总还是改变不了,就是无论人多人少,她都褪下裤子蹲着尿。毛球说,怪只怪那个年代医疗不发达,要是现在,他就是得病,脸上也不会留下那么多的麻坑,也就不会堕落到娶一个傻女人。
毛球有胃病,这次出来,本想挣点钱,回去好好检查一下胃。可这湖里凉,饭菜又不定时,他的胃病更严重了,常见他捂着肚子,在墙角吐酸水。成日在冷水里浸泡,还勾起了他的风湿病。他有一根银针,是一个老中医不小心落在他家的,他没舍得还给人家。这几天,他常拿出来,用棉花蘸煤油擦拭一遍,算是消毒。然后,他就往自己的膝盖上扎,把膝盖弄得跟个发面馍似的。我们心疼,他却并不当回事,叹气道,人活着,早晚是个死。等他活够了,他就滑溜进湖里喂鱼,鱼肥了让人吃,也算是为社会做贡献。
山菊笑他:“你有能耐跳崖去呀,跳湖是女人的死法。”
毛球骂山菊:“你可真是丧良心,你还真的盼我死?”山菊说:“是你自个说要死的,红明可以作证。”话题就转到我身上,山菊说要给我说个媳妇。我说不行,我还小,我要写作,当作家。山菊说,媳妇多好,等你有了媳妇,你就不想当作家了。我知道她拿我开心,不理她。山菊说,管你同意不同意,先让你爹妈帮你娶进来。可漂亮呢,瓜子脸,三角眼,梅花脚,马尾辫,有时穿黄,有时披黑。我知道她说的是狗。我说,我可不愿意当你的妹夫。我真聪明,暗指狗是她的妹妹。一田人哄笑。山菊知道占不着我的便宜,唱起了歌,掩饰她被我反咬一口的尴尬:
半夜梦见搂着妹妹睡,醒来抱着个凉枕头……
是句戏词。
毛球骂她:“真不是个东西,这儿不是没结婚的,就是老婆不在这里的,一色的光棍,成心让我们难受。”可他说完,自己唱起了茶歌。山菊应对,两人你一句我一句:
毛球:我喝妹一口茶呀,问妹一句话,妹的那个爹妈啥,在家不在家?
山菊:你喝茶就喝茶,哪来这么多话,我的那个爹妈啥,在田种庄稼。
毛球:我喝妹一口茶呀,问妹一句话,妹的那个年纪啥,今年有多大?
山菊:你喝茶就喝茶,哪来这么多话,告诉哥哥小妹我,今年正十八。
毛球:我喝妹一口茶呀,问妹一句话,眼前你的小哥我,人品差不差?
山菊:你喝茶就喝茶,哪来这么多话,眼前这个俏哥哥,想死俺奴家。
……
我听着,心里热乎乎的,多么含蓄,多么美的追求爱情的方式啊,哪像我读书的城关镇,年轻人没见几次面,张口就“我爱你”。爱应该像酒,经时间酝酿,发酵,最后溢出醇醇的香味,而不应该像一杯水,透澈见底。不过,我猜想山菊在与毛球对唱时,心里一定想的是广盛。她唱“眼前这个俏哥哥,想死俺奴家”,一定不是指满脸麻子的毛球,一定是指英武的广盛。而广盛也一定听明白了山菊歌中所指,否则,毛球与山菊那么热乎地对山歌,他能饶了他?
广盛和山菊有没有那种关系呢?我一想,心里便有些痒,似乎我就是广盛,与山菊相会在槐树林。我脑子里便有了雨后槐花飘香似的那种奇妙感觉。
收工后,我走到湖边洗手。湖此刻特别温柔,像一位静静思念情郎的处子。湖风无力地拽起几缕柳枝,像处子的秀发。柳叶间,小鸟一声惊叫,腾飞而去,惊醒这静默的处子,湖面便传来阵阵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