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3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京沪铁路朝南走,过了淮河,再向前六、七个小站,就由平地进入了江淮丘陵。所遇到的第一座山叫石门山。山不大,拉拉扯扯的方圆有二、三十公里的样子。
这山名,却是有来历的。
据说,山中有些宝贝,但是只有一母生十子的有福之人,才能找到山门进去拿得金银。某年,山脚下的一户人家,生了九个儿子,为了凑成整十进山中寻宝,就抱养了个儿子。
一天,有一妇在山中转悠,口子念念有词:山神山神把门开,十子之母寻宝来。
这妇人从太阳升起,找到正午时分,眼见的太阳西斜,又饥又渴,又疲又倦,就倚在一棵马尾松树干上,打算休息一下回家算了。
转眼之间,山门就在面前,妇人急忙忙走了进去。
只见山洞中金光闪闪,一须髯飘飘的老人,顺手抓起一把金豆子,数了数,大声呵斥妇人,怎敢做假?你第十子不是亲养的!说着就把妇人推出山门。
自那以后,人老多少辈子了,再没有过一母九子的稀罕事,当然也就再没有人进过石门,得到宝物。只是见到人们不时从山中肩出一担担柴草,拉出一车车石块。
我生长的小山村,就在石门山这片丘陵的一条皱纹里。
村子不大,只有二十来户人家,一条东西向的路,被两排房子夹着。小村子,虽说不靠集不邻镇,离县城也有好几十里地,但铁路就在村前经过,走个六、七里路就能到石门山火车站。只要愿意动动脚,南来北往的还算活络,缘此人们的头脑也不太死板。
山里小村,也有独特的地方。特别是说话与外面人多有不同,有些话不加解释很难懂。
比如:“吃饭”说成“kei饭”、“回家”说成“gang家”、“能干、有本事”说成“屌能抬”……
有时,同一个土语还有不同的意思:“这点钱,就夜个熊吧,不用还了。”“他夜个熊了,连这点事都不能办。”“他是绝症,要夜个熊了。”
但也不能说全是这么土俗,也有古雅的。比如:“命中没有的,再想也是枉然”。“这事到了这步,徒唤奈何!”
记得在样板戏上听到喊父亲为“爹”时,我就想不通。我们这里称呼父亲是“爷”,祖父是“爹”——比“父”还“多”的,怎么能不是“爷的爷”?
这些,都让我对家乡感到亲切和热爱。
此地以麦、稻为主粮,一年两季。
另外,由于岗上山坡有旱地,也种些花生、芝麻、山芋之类的旱作物。听大人们说,以前烟叶子种植较广,几乎每个生产队都有熏烟叶子的高似碉堡的房子。到了秋、冬季节,不少人就会到外地去卖烟叶子。
可能是因为地方上早有搞经济作物的经验,分地单干后,花生种过,生姜也种过。这不,近几年,又种起了只为了收瓜子而并不好吃的西瓜。
仲夏后,水稻正在生长,家家户户就利用这个间隙在西瓜田里砍瓜挤瓤的,丢下皮瓤,只留下黑黑的瓜子,晒干了,能卖个比粮食贵得多的好价钱。
较别的农村孩子来说,我是幸运的。
我有一个大我十二岁的哥哥,一个大我七岁的姐姐。这样一来,家里的不少农活就被父母兄姐干了,使得我免去许多劳累。
本来,在我上面还有一个大十岁的哥哥,一个大三岁的姐姐,两人没有命寿,六零年闹饥荒时饿死了。
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谁能想到能从饥荒走出来。三年自然灾害后,你就跟来了,怎么能不宝贝似的?”
这点,从我的乳名也能看出来。因为在我之前出生的堂兄们已先后占去了:如意、满意等。当我出世时,不识几个字的父亲高兴的不行,就势把自己的心情直愣愣地表达出来——同意!
可以说,我的少年时光是随意的自由的。
想放牛就去放牛,想放猪也可以。我是喜欢在田野中玩耍的,喜欢与伙伴们结伴而行,常常在石门山间放牛,中午也不回家,饿了就在山中找野果子吃,渴了就在涧溪用手捧水喝。
在山中放牛有许多乐趣的,你可以骑在牛背上,听任牛把你驮到什么地方去,也可以野放,让牛在山头上自找草吃,我们几个人干自己的事情。
我有一件很久都没有弄明白的事:大字都不识几个,只知道出蛮力干活的父母亲,怎么会有“一定要孩子读好书”这么个念头的。
我大哥上学的年代,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是“读书无用论”横行的年代,但是他们还是想方设法让自己的长子在“五七中学”读完了高中。
读书,并没有让大哥跳出农门。即使高中毕业了,没有办法“推荐”上大学,还是要回家来耕田忙农活。
反而在我看来,大哥当时简止就是个“半吊子”式的人:书读不好,农活也干不好,还有了些游手好闲的习气,缺少农村人的吃苦耐劳的品行。
本来,我以为这应该能使我父母改变主意。然而,没有。
他们反而更看紧我的上学,一天都不能旷课,并且不时地告诉我:“你的出息,就在这念书上了!”
好在,没要多久“四人帮”被打倒了,全国兴起学习热潮,这似乎更让我的父母来劲,他们甚至不惜代价也要把我培养成一个读书人:花钱求亲戚帮忙,把我从石门山转到老河镇上初中。
正是因为这种种情形,使我也就把学习当成了自己的头等大事。而当我初三时几次考了班级、年级第一名后,我的父母喜上眉梢的同时,我也多少有了自信,我知道离“跳出农门”的时间不远了。
虽然高中毕业的大哥,没能够有更大的出息,但我却从他那里读到除了课本以外的东西,大大地扩展了眼界。
我读到过他的一个笔记本,这上面的一些东西震动过我幼小的心灵。
虽然说很多我还不懂,但我试着按大哥的方式也准备了小本子,开始摘抄开始记录。这个习惯让我后来一直保持着,不能不说对我学习生活起过很重要的作用。
大哥的这个日记本上,除了文革中一些著名的语录,似乎还有几段是什么小说的摘抄。我后来隐约还记得有林道静什么的,还有几篇是《聊斋》上的。总之是“美女”方面的,这对早年的我是有些吸引力的。
记得还有我喜欢的两首短诗,我曾把它们背的特熟,没人处我不时会对着天空大声背诵出来:
辽阔的世界,宏伟的人生,
长年累月,真诚勤奋。
不断探索,不断创新,
常常周而复始,从不停顿,
忠于守旧
而又乐于迎新,
心情舒畅,目标纯正,
啊,这样又会前进一程!
—— 歌德《上帝和世界》
当时我并不知道“歌德”是谁?可能我只是朦朦胧胧中,就被这诗句的节奏韵律以及诗中的“不断进取”的精神感染了。
可以说这是我最初的诗歌启蒙,我就在反复吟诵着诗句时感受到了“世界辽阔”“人生进取”的!
另外一首也是几行诗,后来我知道是王蒙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上的诗句。只是由于大哥的笔记本上没有像上一首署名出处,很长时间我都是不知道的。多年后,我偶然从一个电影上,听到一个女生用特抒情特豪放的声音朗诵时,我才在泪眼婆娑中记住了许多。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们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们快乐地向前,
多沉重的担子我不会发软,
多严峻的战斗我不会丢脸。
有一天擦完了枪擦完了机器,
擦完了汗,
我想念你们招呼你们,
并且怀着骄傲注视着你们!
大哥也是一个喜欢读“武侠”方面书的人,我就从他那里读到过《水浒传》、《三国演义》这类已经被翻破的书。还有白话版的《三侠五义》和《武松》。
记忆深刻的是“武松杀人”那段,看到丑恶的贪婪的忘恩负义的人纷纷在武松刀下成鬼,真觉得很痛快,因此武松也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英雄。
在少年时代,我内心中另外一个崇拜的人是列宁。
这也是缘于大哥书堆中的一本无头无尾的书,内容是介绍列宁的。从书中我知道列宁在喀山读书时多么刻苦多么出色。他知识渊博,记忆力特强,特别让我佩服的是列宁能熟练地掌握多国文字和一对多人地下国际象棋。
在我看来,列宁就是天才就是超人,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就是要成为一个这样出类拔萃的人!
多年多年以后,我还能脱口说出列宁那长长的“本名”: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
有时候,我会不自觉地说出这个名字来,似乎这种在别人读来很拗口在我是一种享受。我总会感觉这种大声的诵读声中,就能让我从这个人物身上得到激情得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