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足有三十匹一色的东洋枣红大马被牵到了炮楼前。马们齐头齐尾站定,如一堵厚实的红土墙威严耸立。
走狗汉子们带来的牲口却很不成样子,各自懒散地摇头摆尾,撒下遍地光亮的粪蛋及黄骚的尿渍。走狗汉子们也是杂乱无章。强烈的日光认真着意地暴烤着汉子们青色的头皮。
三爷感到头皮在霍霍地跳,三爷甚至一时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这时候三爷听到一种奇怪的呼噜声。三爷很惊奇。
马大头不知何时瘫坐在小推车上,一只胳膊搭在车架上,硕大的脑袋又搭在胳膊上,鼾声如雷震得小车发颤。他在乔寡妇那儿定是狠了一整夜。三爷十分有把握地判定。三爷感到马大头的样子很可恶。
这时候老头兵又跑过来,招呼走狗汉子们集合。老头兵戴上了有些空旷的大盖帽。
那些刚从庄稼地里拔出的泥腿子在老头兵的号令声中纷乱地挪动,竟也排成了两排杂乱的队伍。一头骡子踩着一条汉子的脚,那汉子“妈呀”叫了一声,没人去理会。
这时候老头兵讲了一些话,布置了任务。原来此次走狗是跟随皇军出去扫荡,负责搬运财物。
汉子们的气息不那么粗了,新浆洗的衣裤折磨出“哧啦哧啦”的不安,但一切于事无补了。三爷这时候想到东家昨夜慷慨地给他们加三成工钱的事,走的什么狗东家未明说。操你祖宗。三爷低声地骂了一句。
队伍终于开拔了。出了炮楼不远,枣红马颠跑起来。秋野气爽天高一片和丽,阳光将空气蒸腾得缥缈旖旎,一些没收获完的庄稼以及草木的种子透着成熟的芳香。这是很好的秋野。
这本不该是兵马涌动的天地。
马队后走狗民夫被尘土呛起一片咳声,一双双大脚碾着山路下力地奔跑。
马大头跑得很吃力。木轮车轴沾上了一层沙土,每转一圈都十分不情愿地“吱扭吱扭”怪叫。马大头的黑脸淌下了污浊的汗水,粗阔的喉管如风箱“呼哧呼哧“地响。昨夜他在乔寡妇那儿力下得太狠,此时感到眼前一幕幕发虚。他落了下来。
这时候一个二鬼子及时地照着马大头的腚踹了一脚。
哎哟。马大头叫了一声,这声音显然有些夸张。乏力的双腿在这一脚的催促下果然轻快了许多,马大头总算追上了三爷。
兄弟,换换,你给我推一程小车。马大头说。
不是我不想跟你换,东家吩咐好的,你照料小车我照料驴。我是不敢忘东家的吩咐。三爷说。马大头感到三爷瘦削的后背变得高大,变成了一堵黑色的厚墙。马大头无望地骂了一声。
山坡下出现了一个村庄。
苍老的槐树掩映着村舍,村庄无声无息,如一团灰色的不动的云,村舍似乎被阳光晒蔫了。这时候是中午,阳光很毒。
这时候前面小鬼子的队伍突然展开一个扇面,人和马呼啦啦朝村庄扑过去,疲倦的洋马陡地来了精神,跃过沟沟坎坎。
这时候三爷发现了很别致的风景,三爷看到跃起的马平滑的腹部连成一体,如一片霜打泛红的草地,光亮的马蛋子很威武地颤抖。刺目的马队如一阵枣红的妖风卷过去。
跟上快跟上你妈的……二鬼子们在叫。二鬼子们不时用枪托捣着走狗汉子们黑色的后背。走狗汉子们一时闹不清让他们怎么做,他们只好学着小鬼子牵拉着牲口离开山路,越过沟沟坎坎追上去。
人和牲口雪地里赶兔子一样朝村庄围拢。
这时候村庄被惊醒,如初春河湾里一团黑色的蝌蚪被顽童搅了一棍——黑色的人群一下子从村庄炸出,朝四面八方消散。
“叭勾、叭勾”,马上的小鬼子及二鬼子朝奔逃的人群射击。
三爷感到枪子正在自己头顶飞过,甚至发梢被揪起,头皮嗡嗡发麻。三爷看到马上小鬼子的枪管正冒着淡淡蓝烟,三爷第一次看到军人放枪,看到军人对慌逃的村人的战斗。
队伍冲到了村口,村口的情景一下子吓傻了走狗汉子们。
五六个人横卧在村口,每人身上都有血窟窿在汩汩地冒着血,血水热气腾腾带着泡沫。三爷发现有的胳膊腿还在绝命地抽搐,如刚宰杀的羔羊。一个胖女人的胸脯被枪子炸开,胖女人手中紧握着一面自制的日本“膏药旗”。做保长的东家也吩咐村上人做“膏药旗”,东家说有了“膏药旗’,就是与皇军亲善。
三爷不明白皇军怎么同样打死与他们亲善的人,那女人的眼珠瞪得老大,几乎要裂出眼眶,十分漂亮的嘴唇痛苦地歪扭着,似在做一个噩梦。
一汪汪血水在地上蠕动着。阳光将血水刺出炫目的灿烂,如一堆堆燃烧的火。
这时候走狗汉子们的腿肚子全在哆嗦。这就是枪杀的人,汉子们没见过枪杀的人。
小黑驴低头嗅了嗅血水,血腥刺激得它一阵仰脖长啸。三爷惊奇地发现有两颗巨大的泪珠自小黑驴的眼眶溢出,三爷感到那是两滴鲜艳的血,比地上的血水更刺目。
驴怎么也会哭?三爷的心被撞了一下。
这时候小黑驴的腚上挨了沉重的一枪托。
操你妈。捅了你吃肉。一个二鬼子叫骂。二鬼子又将枪身掉过来,枪刺对准了小驴,拉出真要吃驴肉的架势。
小黑驴感到背后有一股刺骨的寒冷,小黑驴尥了个蹶子跃起,当啷,掌心铁正打在枪刺上。二鬼子仓皇地后跳一步。这个熊驴。二鬼子解嘲地骂。
小黑驴跨越了面前的女尸,驴缰绳拉紧三爷手臂的一刹那,三爷也跟着糊里糊涂地跨越了女尸。有关死亡的恐怖即刻从三爷的脑袋里滑过,三爷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从此,小黑驴的缰绳一直牵着三爷,将他拖进了村。
这时候的村舍一片鸡飞狗跳,枪刺将死亡和恐怖扎向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