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1年第06期
栏目:纪实文学
你晓得——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
几十几道弯上,
几十几只船儿?
几十几只船上,
几十几根竿儿?
几十几道弯上,
几十几个艄公,
来把船儿扳?
从晋西北偏关,前往紧邻的河曲,沿途峰回路转,黄河一出现在前方,我耳畔就回响起这首歌。20多年前,我就熟悉这首歌,叫《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只是个别歌词版本与版本不同。据说,此曲最初采自陕北葭县,也就是现在的佳县,《东方红》的故乡,一个叫李思命的老船夫所作。1942年采录此曲时,李思命年已花甲。
耳畔回响的歌声,像河路汉子背上的纤绳,在我脑海里牵出一片壮阔:日头奔走在黄土高原上,九曲十八弯的黄河落天而来。大河滔滔,一艘老船在浊浪中出没,河路汉子赤条条的臂膀,闪耀着古铜色的光芒,挺立在船头的舵把子一边掌船,一边扯开嗓子吼着歌。仿佛唱了一千年,唱了一万年,与天地一样恒久。
我陷入巨大的沉默,好像不是坐在傍河而行的小车上,而是坐在吱吱呀呀的老船上,船板要散架了似的,每一声筋骨痛苦的呻吟,都承载着堆积如山的岁月,与河水不舍昼夜的咆哮。
两岸群山连绵,残破不堪的古长城,像受伤的蟒蛇,顺着山脊艰难地爬行。夯土发红的烽火台,一如既往地守望在山头上:胡笳声远,脚下只剩下大河的咆哮,还有沉寂了金戈铁马,沟壑纵横的黄土地。
千百年来,在大河的咆哮声里,苍凉的晋西北,每一条沟壑都流淌着风沙,滚落着泪蛋蛋。一孔孔黄涯涯的老窑洞,支撑不起一缕缕柔弱的炊烟。“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走的一步一回头,挖的一把泪一声唤,把百结的愁肠,化作千叮咛万嘱咐: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实在难留。
有两句知心话,
牢牢记心头。
走路你要走大路,
可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马多,
好给哥哥解忧愁。
路上你歇息,
可不要靠崖头。
那千年的崖头,
单怕一出溜……
民歌专家说,民歌多生长于苦寒之地,是人与自然环境结合的产物。我想是这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一定养一方歌。晋西北的苦寒,晋西北的五谷杂粮,养育了晋西北民歌。
千百年过去了,晋西北早已今非昔比,西口路亦尘埃落定,唯有民歌还在生长。像晋西北顽强的柠条,把根深扎在厚土之中,一茬一茬生生不息,绿了山川,绿了日月。在广袤的晋西北,民歌已成为老百姓生活的一部分,已成为老百姓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融入血脉与骨髓,只要黄河的涛声不歇,歌唱就不歇。
我和茂斌兄此行的目的,便是感受大河的涛声,倾听从岁月深处走来,仍如早晨的阳光爬满山头的歌唱,在不歇的歌唱中,追寻不歇的人生。
2010年初春,沿着绵延苍茫的黄河畔,我们在河曲、偏关、保德先后采访了15位年迈的民歌手,每一位民歌手都是一棵树,在长河落日下,挺立在辽阔的山圪梁梁上。他们的歌喉是那样蓬勃,正是由于他们的蓬勃,才使晋西北民歌得以传承丰茂:“见甚唱甚,想甚唱甚”,“边唱边生,越唱越多”。
他们是民歌之魂。
他们的歌喉代表着晋西北民歌。
他们是民歌的瑰宝。
15位老歌手,哪一位都饱经沧桑,像他们的祖辈先人一样,都有一把辛酸泪。祖辈的辛酸洒在了西口路上,他们的辛酸洒在了唱歌路上。我们即将写下的有他们动人的歌唱,但更多的是他们鲜为人知的人生。“嘴里头唱曲心里哭”,就像河曲的糜子酸饭一样,看起来黄灿灿,吃起来软溜溜,但是有着常人难以下咽的酸心。
他们本身就是一首歌,唱着来唱着去,展现给大家的时候,一样如泣如诉,一样让你感动,一样让你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