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辈之中,大伯是一个谜,好像他从没有来过,又好像从没有死去,但他又像是悠悠飘过的一朵白云,确确实实地在我们的头顶停留过。
大伯是没有名字的,不明白是根本没有起名字,还是大家已经忘记掉了,反正他是“先”字辈,应该叫“陈先”什么的。大伯生于何年,同样没有人记得了,既然他是兄弟五个中的老大,与一九三八年出生的父亲之间,还夹着一个兄长、两个姐姐,照着这个推算下去,大伯应该是一九三零年以前出生的,还属于国民党的天下。他又是没有任何子嗣的一个,也是不知道葬身何处的一个,不知道是死于哪年哪月的一个。说不定他有名字,也有子嗣,而且如今还依然健在,原因是他根本不是死,而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是消失了。在我们塔尔坪,这个如烟如雾的大伯,激起了大家无穷的想象力,有人把他想成了《上海滩》里的许文强,有人把他想成了邱少云或者黄继光,还有人把他想成了周扒皮或者刘文彩,塔尔坪人见识少,就认识这么几个人,不管是正面的反面的,提起大伯的时候就眉毛胡子一把抓。正是这种不确定性,让人觉得格外地神秘,似乎是无所不能一样。所以大家对大伯充满了敬意,这种敬意有点像对待神仙,似乎大伯已经化为了神仙。
据父亲回忆,在大伯十八岁的那年六月,他正在院子前的那块麦地里收割麦子,大片的麦子已经金黄,布谷鸟在远山上不停地叫着,这时候突然冲来一群荷枪实弹的人,把大伯就从麦地里直接揪走了。大伯当时是光着膀子的,想回家带件衣服,顺便再给家里人打个招呼,但是这群人以为他要逃跑,干脆把他裤子也给脱了,光着屁股五花大绑着架走了。他不停地呼叫着,一家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这帮人端着枪,瞄着麦地里的麻雀,不时地开上一枪,吓得大家都直哆嗦。
这就是国民党拉壮丁,也就是大伯被强迫当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兵。当兵后,大伯随着部队一直南下了,因为民国时期我们塔尔坪,还不属陕西的地盘,而是河南管辖的。有一些壮丁,中途就逃回来了,捎了一连串的口信,一会说大伯到武关了,一会说大伯到西峡了,一会说大伯到南阳了。最后一个消息是从南阳传回来的,说是部队里患了传染病,个个肚子闹得稀里哗啦的,别说是上前线打仗了,连枪杆子也端不稳了,晚风一吹就倒成了一片。那阵子南阳正逢连阴雨,部队就在卧龙岗卧了半个月。再往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因为我们方圆的壮丁本来就少,要么被乱枪打死了,要么患病死掉了,连个捎口信的也不剩了。
在我幼小的心里,一直想不明白几件事情:一是方圆几十里,多数是我们家的土地,我的母亲就是用一亩地换来的,作为地主崽子的大伯大少爷,为什么还会亲自下地收割麦子呢?难道地主家没有雇长工吗?二是听父亲私下悄悄告诉我,我们二房之所以成了大地主,大房、三房、四房、五房和六房却成了贫农,并不像社会上传言的那样可恶,是剥削来的,是霸占来的,女人都是抢来的。反而是那些穷苦人,多是一些好吃懒做的败家子,他们吃空了祖先留下的家当,就卖自己的土地,或者看到形势不好,就把土地卖掉及时享乐了。我们二房的每一块地,除了上边留下的和自己修的,都是用白花花的银子从他们手中买来的,就跟如今大家买房子是一个道理。但是勤劳的人为何就变成剥削阶级了呢?三是既然是大地主,应该是资产阶级,应该和国民党是一伙的,为何国民党不保护自己人呢?把大伯这样的同伙给抓走了,竟然落得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地步,在国民党统治的天下,我们大地主是受害者,解放以后的新社会,我们仍然被批被斗的,照样成了受害者,原因何在呢?都是家里富裕惹的祸吗?
大伯失去音信之后,几十年间无论是他的父母,还是他的兄弟姐妹几个,好像没有人主动寻找过他。我的理解是,对父母而言,那时候人命是不值钱的,甚至不如一只鸡一条牛,鸡可以下蛋,牛可以犁地,死了后都可以吃肉,而人死活都是不能吃肉的。我的印象中,如果家里有一头牛丢失了,是要打着马灯连夜进山,把它给找回来的。我有几次采药迷路了,半夜还没有回家,是没有任何人关心的,待遇比那些畜生差远了。对兄弟而言,少了一个大伯,就少一个人分家产。后来分家产的时候,为了多分一个碗,多分一把椅子,除了大伯不在,剩下的四个兄弟之间,打得头破血流。我的父亲心软,懒得争吵,一个大院落,最后只分了两间房,一把铁锨,两个碗。碗是黑陶碗,一看就是私窑里烧制的,不是圆的,是不规则的,一个还是破的。恐怕还有一个原因也至关重要,兄弟几个仅地主崽子的身份,天天就得被拉出去批斗,瓦烧不蓝要批斗,天不下雨也要批斗。我的堂兄与我的大姐,成长的时候正好赶上了那个时代,在学校里考试基本第一名,但是就因为成分不好,不但不能上大学,连当个团员的资格都没有。大伯如果还活着,那可是国民党的兵,国民党的兵就是敌人,就是反革命,如果把反革命给找回来,兄弟们自然是要受到牵连的,就不是批斗而已了,就是找死了。
不过,摘掉地主帽子后,中国就改革开放了,以发展经济为中心了,大家一窝蜂地开始赚钱,个个都梦想着睡一觉醒来,眼睛一睁就成了大富翁。我这个放牛娃当然也不例外。我就实话实说吧,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是那个灰姑娘,大伯就是那个会变魔术的老婆婆。我对大伯的兴趣达到了极致,感觉他不是我的大伯了,而是埋在地下的一笔宝藏。我私下里是找过几次大伯的,相信我们二房的堂兄堂弟们,也私下里找过大伯的。谁先找到了大伯,就等于是找到了这笔宝藏。因为,即使是大地主,照样是可怜巴巴的农民,有几件值钱的家具和古董,也被贫农们给分掉了,哪怕就是陈氏的其他几房,也没有出过一个当官的,更没有几个发财的。而大伯,是唯一可能为我们创造奇迹的人。
当放牛娃的那阵子,我一边把牛放到山坡上,望着远处空蒙的大山,一遍遍地呼唤着“大伯啊大伯”,像我们那里呼唤山神降雨一般,我不明白把他叫出来的意义是什么。每次当我站在山梁上大声呼唤的时候,总会把一群动物给吓得四处乱跑。有一次却不一样,一只锦鸡——在这里我只能称为锦鸡,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凤凰这个东西。一只锦鸡随着我的呼唤徐徐地降落在我面前的一棵大树上,它“嘎嘎”的叫声反而把我吓了一跳,我当时认定这不是别的,正是我的大伯转世了,或者是我的大伯派来的。大伯似乎问我,你叫我有什么事情吗?我说,没有事情呀。大伯似乎说,没有事情你这么大声干什么呀?我说,我想你了呀。大伯似乎说,骗人的吧,你是我侄子,有事情你就快说吧,别客气。我说,你真是我大伯吗?那你就让我家的老黄牛怀孕吧。说实在的,锦鸡确实是存在的,我也和它对过话了,不过是我自言自语而已。对完话,锦鸡就飞走了,不久我家老黄牛果然就怀上了小牛犊子。还有挖天麻,天麻比较值钱,是我们塔尔坪最重要的收入,每到夏天大家就会一窝蜂地拥上山。能不能挖到天麻完全是要靠运气的,运气好的话会遇到一大片天麻林,运气不好的话恐怕连个天麻苗子也看不见。我小时候,运气好得出奇,别人都说我是发财的料子,所以我往哪座山里钻,大人孩子就跟着往哪座山里钻。他们说这是一个人的命,其实我有一个小秘密,从进山开始,我就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大伯,希望大伯能够指引我。
在若干年后,当我长大了,走出了塔尔坪,我是这样一次次寻找大伯的:我每到一个地方,无论是旅游还是开会,比较喜欢逛的地方是烈士陵园。我去过的烈士陵园非常多。在陕西,有商洛烈士陵园,有丹凤烈士陵园,在我们庾家河镇的山头上,建起来的一个战斗纪念亭。有一次从河南南阳经过,我去过南阳的烈士陵园;到江苏南京游玩的时候,我去过雨花台和中山陵;后来定居上海后,我还以《龙华烈士陵园》为题写过一首诗,“想永远躺在烈士陵园/凭着我一生也换不来一张门票/我常借着祭拜的名义/到这里欣赏桃花/顺便看看是否有我的亲人/已经为我做好了铺垫……”别人以为我比较爱国,是在接受爱国主义教育,其实我是在寻找我的大伯。去烈士陵园,除了找大伯,好处还是比较多的,一是缅怀烈士,提升自己的斗志;二是烈士陵园和寺庙一样,有时候确实景色秀美,比如我们丹凤县烈士陵园,整个县城没有什么地方能有这么多的鲜花,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好地方。
到烈士陵园找大伯,我是这么想的,当年大伯被拉壮丁了,进了国民党的部队,他是有机会弃暗投明的,如果他后来跑到了共产党的部队,当了一名八路军战士,而且为了民族的解放战死在沙场,甚至是堵过敌人的枪眼,炸过敌人的碉堡,成了一名英雄人物,那我们就是英雄人物的后代。英雄人物的后代除了很光荣,还应该享受很多待遇,比如提干,比如分房,比如发钱。我有一位同事,她长得很漂亮,嫁给了烈士的表姐的儿子的小舅子的侄子,这么拐弯抹角的关系都沾了不少光,每次业务考核都不合格,因为人家与烈士沾亲带故,不但没有被辞退还被调整到了不用干活就能拿钱的岗位上。所以,每次到烈士陵园,我就一块一块墓碑去找,看看有没有叫“陈先”什么的人。如果有,可能就是我大伯了。有一次我在丹凤县烈士陵园里,看到一块墓碑上,有一位烈士姓陈,后边两个字有些模糊不清,我有一些小小的激动,死缠滥打地找到了管理人员。人家搬出了花名册说,这里姓陈的烈士一大批,但是肯定没有叫“陈先”什么的,连“陈前”什么的都没有。让人气馁的是,在烈士陵园里,看到最多的是“佚名烈士之墓”,那一排排十分壮观,说不定大伯就在里边埋着了,但是再壮观没有名字对我有什么用呢?
有一次,我去庾家河镇办事,顺便坐下来吃了一碗浆水面,浆水是用野菜做的,等面条煮好了,你还可以走出小店的后门,采点新鲜的挂着露水的叶子,有薄荷,也有山蒜,直接放入热气腾腾的面里。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令人回味无穷的面条了。小店的老板娘说,你别看我这个小店,也算是老字号了,李先念当年在这里开过会,你坐着的这把椅子说不定也是革命家坐过的。这把椅子被磨得油光发亮,让我油然升起崇敬之情,我的屁股就不敢落坐了。吃完面,我激动地去查了查资料,李先念同志确实在庾家河街“春永茂”药铺开过会,商量在我们商洛建立革命根据地。他手下的部队在我们庾家河与国民党发生过一场战斗,冲锋了二十多次,在黄昏时夺回了阵地,死伤了一百多人。我当时就想,大伯名字中肯定有个“先”,而李先念也有个“先”,会不会李先念就是大伯呢?在那个年代很多人都改名字,总理改过名字,主席也改过名字。大伯改个名字这是有可能的,改名字在战乱时期是为了躲避敌人,在和平年代是怕家人打扰他,找他办事情,所以继续隐姓埋名了。大伯只留了一个辈分,以“先”做个纪“念”。我给陕西有关部门写过信,想核实一下自己的身份,这封信自然是石沉大海了的。我还找到了我们丹凤县党史研究部门,一个姓李的工作人员说,你这不是瞎掰吗?我姓李,李先念也姓李,起码三百年前还是一家呢,我都不敢和他攀扯什么,你就不要做梦了吧。
还有一次,是我看新闻联播的时候发现的,我发现党和国家领导人中间,有一位十分伟大的人物,他叫陈云。听到陈云这个名字,按说我是不会联想到大伯的,实在是两个人差距太远了,连让人想一下的胆量都没有了。但是空闲的时候我还是在网上百度了一下,偏偏发现他有一个儿子叫陈元。陈元意味着什么?“陈”是我的姓氏,“元”是我这一代的辈分,而且我恰恰没有名字,直接就叫了“陈元”,和陈云之子陈元同名,这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啊。那阵子,我不再去烈士陵园了,而是经常去泡图书馆,专门查阅中共的党史资料,特别是有关陈云的资料。从资料中我找到了两个疑点:一是他生于一九零五年,起码比大伯要大二十岁;二是他的老家是江苏青浦(后划为上海青浦),根本与陕西不沾边。为此我不但借出差之机追到了北京,还一直追到了上海的青浦区,即使参观了陈云的故居,听完了陈云的革命事迹,我还是无法接受他不是我大伯的事实,因为陈云与父辈们的长相真是太相似了。“我爸叫李刚”很流行的时候,有人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得意地开了个玩笑,说“陈云之子陈元”。
两岸关系缓和后,尤其是大家对国民党不再那么敏感的时候,我开始喜欢看两岸关系的新闻了。特别是两岸来往频繁后,尤其喜欢看两岸之间的寻人启事,有电视台的寻人启事,也有报纸夹缝中的寻人启事,我会全部搜索出来,与台湾有关的,我都要想办法联系一下。大伯被拉了壮丁,参加了国民党部队,先是去了河南的,从河南再往前走,就是安徽了。从安徽再往前走,就到了江苏南京。南京是国民党的老巢,好多国民党官兵都是在垮台的时候,从南京随着蒋介石撤到台湾去的。我在想,大伯如果大难不死,在枪林弹雨中一路跑到了南京,然后随着某某人,一起逃到了台湾,找了个台湾美女,在台湾成了家,在台湾当了官,或者成了大企业家。这种可能不是没有的。陈水扁在台上的时候,我怀疑陈水扁就是大伯,他既然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同样也可以不承认自己是塔尔坪的人。因为塔尔坪对他来说,有什么呢?除了他是这里落地的,从这里被绑走的,其实什么都没有,这里没有名山大川,没有历史古迹,连一座寺庙都没有,只有一帮穷苦的兄弟,或许这会让他羞耻的。那阵子,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新闻,台湾某某某亿万富豪回到大陆寻根问祖了,或者是某某某亿万富豪临死前,留下一大笔财产,委托律师转交给大陆的亲人,我就更加盼望大伯去了台湾。某一天我们就突然收到一封信,是来自台湾的关于财产继承的遗书。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来电显示是台湾的,我一阵惊喜地接通了,接通后才明白是推销大乐透的广告。
我在上海工作时,无意中认识了一个老板,他开了一家名字叫“龙”的婚纱摄影店。当时他请我帮忙,大意是让我给他们搞一个策划,把他的企业给炒作一下。我们约在徐家汇那边一起吃饭,我接到他的名片之后,发现他也姓陈,而且是从台湾那边来的。我当时就十分激动,那顿价格不菲的晚餐本是他要请的,最后我就糊里糊涂地买了单。这次见面之后,我给他们策划了一个活动,从残疾人中间海选十对恩爱夫妻,然后免费给这些恩爱夫妻拍摄艺术照,这项公益活动一下子引起了轰动,“龙”摄影一下子超过了“巴黎婚纱”。陈老板要感谢我,给我塞了一个大红包,被我拒绝了。这个陈老板三十来岁,企业做得很大,在全国各地都有连锁。从认识他那天开始,我就希望把他和大伯扯上关系,但是经过不断地了解和追问,人家祖宗八代,都是台湾那边的土著。我对陈老板说,我求你个事情吧。陈老板说,你尽管吩咐吧。我说,在台湾帮我找找大伯吧。当陈老板让我提供大伯的名字、出生年月等信息,我表示一无所知,只能告诉他,我大伯的故乡叫“塔尔坪”。陈老板很给力,在台湾好几个报纸上,都打了寻人启事,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什么也没有找到。我看到那张从台湾带过来的报纸,才恍然大悟,大伯离开的时候或者塔尔坪还不叫塔尔坪,而叫别的什么,因为塔尔坪也改过很多次名字,叫过红星村,也叫过大庙村。
以上,我对天发誓,不仅仅是我年幼无知时的幻想,进入中年后我还是心存希望,这是一个农民之后、一个草根之子的一份无奈的努力罢了。直到最近几年,当父辈们一个个离世,只剩下父亲一个人,整天看着偌大一个院子发呆的时候,我最最希望的,不是大伯给我带来什么依靠,给我带来什么意外的财富,而是以父亲的一个兄弟的名义仍然活着。推算一下,大伯如果没有死在战争之中,没有倒在那个乱世的疾苦之中,依然健康地活在人世的话,不过八十多岁而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