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排行榜
小街倏地一闪,周素瞥见,玉兰花开了,白的,不是那种放肆的白,是带着青意的白,花形,颜色,都深沉地收敛着,却透着矜持的劲道。这个海滨城市,玉兰花并不多见,这条街刚好有一排,高洁玉立,整条街都显得清雅起来。她目光恋恋的,直到那素白远去,不断更移的尘俗的建筑和秃树,阻隔了她。
这么说,春天算是来了?
可是,周素站在公交车里,这阵子正手脚冰凉,车厢里的把杆也冰凉。她印象里,有文章把中年女人比作玉兰花的,其实,从另一个侧面说,中年女人与玉兰花哪里堪比,单是怕冷这一条就别说了。
举目望去,无论是车厢里,还是街上的人,穿着仍是灰突突的,不见春天的亮色。只是长大衣和长款羽绒服,换成了短呢外套和短款羽绒袄。周素发现,多数人的外套都是黑色的,她刚刚发现黑色是如此泛滥,她也便厌恶起自己身上的呢外套。这是她刚从网上买回来的,是她从前酷爱的黑色,可这回穿上,却没有预期的效果,衣服没有网上的图样那么黑,料子也不太讲究,如果不找这些理由,诚实地说,她开始明白,自己的相貌已经担不起这永远经典、永恒时尚的黑色了。早晨她在镜子里发现,眼角处也长出了黄褐斑,眼袋很明显了,上面还横着两条浅纹。不过,与同龄人相比,她依然修长的身材,配上白净的脸和优雅的气质,也就是一株移动的玉兰花。
周素的目光,不由得在年轻姑娘身上逡巡,她们一律梳着流行的韩式发髻,前额披着厚重的刘海,有性子急的,竟光脚穿着敞口鞋,还要露一截白白的小腿,外套内的领口也低低的,露出锁骨下大片的白。她在心里打一个寒噤。到底年轻,抗寒,也不顾忌后果。年轻多么仗势,年轻多好。可她扫一眼她们光洁却是浮浅的脸,心里哼一声,不愿意把她们比作幽而芬芳的玉兰花。她们可不配。
公交车一个急刹车,周素趔趄一下,又站住了,脸忽地一热,后背也热,额头上瞬间一层汗。她一只手仍要握住把杆,另一只手把一个鼓胀的塑料袋放在脚边,腾出手来,抹一下前额,又是一把水,夏天大热的时候,她也没这样过。这种现象,有十来天了,月事也有两个多月没来了,开始她还以为是单位和家里的暖气过于充足,或者是自己穿多了,很快就发现,如果这样的话,热是会持续下去的,直到她受不了往下减衣服,而她这种热,是一阵一阵的,且毫无规律,一天总有那么几次,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想想自己的年龄段,想起比她年长的女友女同事们所谈论过的,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更年期了?四十岁那年,一次学校里的几个老师聚餐,周素有事去晚了,急急忙忙跑去的,累得脸红彤彤的,流着汗,一向说话喜欢恶心人的老陆说:“你是不是更年期了?”“你才更年期呢。”她气得脸更红了,这是第一次有人把“更年期”这个词,安放在她头上。更年期女人发了脾气或说错了话,多半会得到原谅,可也会受到歧视,她一直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有个中年女老师对学生很严格,脾气很坏,学生背地里就是拿“更年期”骂她。时光流逝,不知不觉的,终于有了这一天,她自己倒把这词拎出来,像戴一顶帽子,自然地套在自己头上了。
月事不来就不来,倒省事了,她觉得发热是个大麻烦,一热起来,脸、脖子、前胸、后背,像被炙烤着,汗把纸巾都浸湿了,然后,身体又凉下来,开始发冷。最近两年,每到开春,她就头昏,情绪抑郁,烦躁。这回仍是头昏,却没觉出心情上有什么不适。难道真像听说的那样,更年期时,脾气好的变坏,脾气坏的变好?不管这个了,发热的事,像发病一样难受,不能任之,她决定去看看中医。她没到大医院去,是在一个药店看的坐堂老中医,这类的医生,都是在医院里退了休,被药店聘来的,有的是外地的,来海滨养老,找个事干,周素信任他们。
老中医说:“你这个年纪,还不到时候,要赶快调,不然人很快就老了。”把过脉,老中医开出了药方,用了几味名贵的药,像紫河车、太子参、阿胶什么的,五服就让周素的医保卡上少了三百多元。老中医说,这几服药吃完,差不多就来了。周素笑笑,心里便有了期待。她想起自己的初潮,从那天开始,她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一下子成了一个忧郁的女人,知道女的原来有这么多的事,便心思沉重。从此,她再也没有童少的欢乐了。她恨透了女人的特征,恨自己是女儿身。每月的那几天,她愁得要死,那时没有现在这么方便的卫生巾,就是四毛五分钱一卷的红色卫生纸,也没有人指导,硬硬的卫生纸一动就窜,走路直担心,睡觉也担心。再长大一些,添了毛病,每次都肚子胀痛得气短,腰疼得要断掉,以至于上学上班要请假,总盼着,什么时候,没这麻烦事就好了。谁知道呢,三十多年竟也很快过去,这一天终于来了。听老中医那么一说,她又多少有些恐慌起来,哪个女人不怕老呢?多么讨厌的事,却这么重要。女人这辈子就是要麻烦的,没有这麻烦,反而要老了。老天给的什么逻辑!
汗消了,周素侧下腰,伸出胳膊,把脚边的塑料袋又拎在手里,这就是那几服中药,沉甸甸的,压得她手臂有点酸麻。本来她是要叫林默生开车拉她去的,哪个双休日,他都难得在家,总是开着车,这跑那跑,这事那事的。今天是双休日的第二天,该抓住他,为老婆做点什么,但早晨起来,林默生的眼袋沉沉地坠着,她知道他又没睡好,不叫他开车了,他说今天有个车展活动,他得去参加。她也就没提去看中医的事。他一向反对她吃药,说那都是毒药,以前她每次在家熬中药,他都皱起眉头,嫌家里药味重。
最近,林默生夜里尿频,怕影响一向好失眠的周素,就睡在儿子原来住的小房间,儿子在外地上大学。有时候,他在外面陪人打牌,回来晚了,也睡那屋。周素倒也乐意落得个安生,到了这个年纪,别的女人不知怎么样,她是喜欢独自占着床睡,身边多个人就觉得太拥挤。其实,这一阵子,她也发现自己尿频,而且下身发痒,睡眠更糟了,但她没好意思跟老中医说。昨晚,她吃了两粒褪黑素胶囊,倒睡得安好,没听到林默生有什么动静。今早看到他一脸的倦色,就知道他还没好,就提醒他去市中心医院看看,是不是肾出了毛病,他有个熟人在那儿当医生。林默生轻描淡写地说,等忙过这段时间再说吧,不碍事。于是,吃完早饭,各走各的。她听到他倒车的声音,便走到窗口去,看到他三把两把,就将车轮子调正了方向,倏地滑向小区大门。以前,她经常恍惚地想,世上那么多的男人,她为什么是跟这一个男人在一起呢?不知什么时候,没这个想法了,他平淡地存在,成为熟视无睹的物件,出去就出去,回来就回来,她耳朵听着就是了。今天,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倒走到窗前看了一眼。
公交车在一个站点停了一下,又往前开了。上来两个女郎,短衣短裤,黑色透明连裤袜。她们挤到周素的身边站着,她看着感到寒冷。以前,她会为这样穿的女孩子们担心,最近她才知道,她们不至于太冷,因为那黑色透明袜透出的不是皮肉,是相连的肉色绒裤。她不好直着看,用余光欣赏她们精干的青春之美,忽然想到一个词:短时代。这是一个短时代,短衣短裤短裙,短信短小说短文章,特别是短恋短婚,短到闪的地步。这一代人,本来就没个长性。她庆幸自己和林默生的婚姻大体还算平静,已经二十年了,他们曾立下誓言,不管发生什么,打死不离婚。再过五年就是银婚,如果不出意外,再熬上一个二十五年,就是金婚了。
周素胡乱地想着,又望向窗外。街边的法桐树还挂着旧果,没有丁点春意。楼房一幢幢退后,下一个,竟是男科医院,跟妇科医院一样,牌子强调性地高悬着,她扫一眼,也没入心里去,毕竟与她的生活不搭边。车却是在男科医院大门前停下来,因为前边不远处是红灯,各色的车一路堵过来。
就这样,她看到林默生的那辆灰色帕萨特,就停在医院门前。开始,她以为是别人的同款车,后来公交车往前慢慢走了,她能看见车尾的车牌号了,才百分之百地明确。忽地一下,她的脸又发热了,直热到脖子和后背,脑门上又是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