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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麻绳(2)

哦,先擦哪件好呢?他目光温柔,逐一把它们看了一眼,然后孩子气地笑了。我这就给你们梳头洗脸,谁也别争别抢,让我想想。对了,上次是从南往北一个一个来的对吧?咱这回倒个个儿,从北往南,怎么样?一碗水端得平平儿的,不偏不倚。啥?好好好,听你们的,咱就先擦大车子,先擦大车子的横梁。横梁上有十二个铁轴套,安装着十二个铁摇把。摇把一端有孔儿穿绳坯,一端供人摇动。打绳时,用一溜打有十二个孔的木条套在摇把上,握住其中两个摇把转着摇动,十二个摇把就一起转动起来了。他想起刚跟着爷爷学打绳时,一次摇得手困了,一不留神失了手,“啪啦啦”一阵响,摇把飞快地倒转回来,打断了他的右手腕,右手吊在胸前半年多才好了。他呵呵笑着,摸了摸手腕,对大车子说,你呀你呀,个头就数你大,脾气也就数你暴,你给过我一个下马威,还记得吧?横梁有上下前后四个面,先擦横梁的上面。上面三寸宽窄,七八尺长,平整得如同炕沿。他将湿抹布踏上去,由左往右轻轻擦了一下。手顺着平面滑过,“哧溜”一下,没一点阻拦,顺溜极了。心也跟着“哧溜”一下,从这头滑到了那头,真叫心宽!一下一下擦着,没用多久,上面擦好了,又擦前后两个立面。一排铁轴套,一排铁摇把就安在横梁的立面上,擦起来没那么顺当了,擦得磕磕绊绊。一点一点擦了前面,掉过来再一点一点擦后面,这也没用了大的功夫。又擦下面。下面比上面难一点,但比立面容易得多。大弯了腰,手探下去,吭吭哧哧擦了两个来回,又擦了两个来回。接下来该擦左右两根立腿子了。立腿子不足二尺高,一根也有四个面,两根满共八个面,哪个面都不能含糊。只擦了一道横梁,就腰也疼腿也困胳膊也酸,毛病一起来了,他不知是先该坐在草墩上歇一歇,还是跪在地上继续擦?忽然开窍了,他生气地想,死脑筋,坐在草墩上也能擦,不见得非要站着擦跪着擦嘛。于是拿脚拨拉过草墩来,腿一软坐了上去。

擦罢两根立柱子,还有底座,还要往一个一个铁轴套上膏油,一时半会儿大车子还完不了,宋师傅没有动手擦,坐在地上不动了。他想,慢慢擦吧,又没狼追着狗撵着,急个啥劲儿?他这是在为自己找借口。他喜欢这活儿,不想把它们一口气擦完。他怕擦完了。大长的天,擦完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紧挨着大车子,是小车子。小车子跟大车子形状一模一样,只是小了许多,横梁上有四个铁轴套,四个铁摇把,还有打绳时随着摇动,从小车子那边往大车这边移动的走车。走车更小,比小车子还小,没有横梁,两个立腿子上架着一根木条,木条上串着木瓜,一个把绳坯拧成绳的玩意儿。打绳时走车架着木瓜在地上走,从小车子慢慢走到大车子,一条绳就打好了。还有捻绳坯的立车子,样子跟织布的纺车相差无几,要打一条绳,先得把麻捻成绳坯子。

跟以往一样,宋师傅今天还是要把全套工具都擦一遍,连盛油的那个弯弯的牛角,膏油的那根鸡毛也不会亏待,也得派上用场。这要好长好长时间。他坐在地上想着,身上热乎乎的,手也有点痒痒的,多想面前出现一匹麻,来那么两下子,过过老瘾……

腊八这天,天一片铁青色,清冷清冷的。

老大吃了两碗红熬粥,忙喊上儿子,一溜小跑来到了村东头的旧院。

清水脊小门楼,冰檐、雀替、门簪、槛框、走马板、象鼻枭,均有漆的痕迹,星星点点,斑斑驳驳。木门上有黄铜铺首,两侧下角有鼓形抱柱石。这是村里最有年头的一个门楼了,与两旁邻居明亮的瓷砖门楼、大铁门、木栅栏、墙豁子比起来,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进门绕过青砖影壁,沿着石子甬路走到当院,儿子照直要进爷爷奶奶住的正房,老大忙把儿子一把拉住,指指西房说,别别别,先在这边坐坐。

老三还没起炕,趴在被窝里抽烟。老大和儿子进了门,老三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不认识似的,还在抽烟。老三女人和孩子坐在另半个炕上,在吃红熬粥。老三女人说,大哥!老大说,老三咋还没起,病了?老三女人撇嘴说,病了?懒汉病!老三扔了烟头,慢腾腾坐起来,动手穿衣服。一边问老大,一大早你俩这是来干啥?老大说,咱爹让过来啊。老三失声笑道,咱爹的话,你还当话呀?老大皱着眉头说,咱爹说了,天塌了也得过来,我想了一夜都不明白,你说咱爹让我过来,有、有啥大事?老三笑着说,这话咱娘对我也说过,肯定对老二也说了。老大几乎是紧张地问,是吗?老三衣服穿好了,没有下地洗脸洗手,就把被子拨拉到一边,拿起碗筷吃起红熬粥来。老三女人冲老大父子俩说,你俩也吃点吧。老大忙说,吃过了吃过了,吃不进去了。老三又笑了,嘿嘿嘿,老大这个人拿心,就是三天没吃饭,他也不会吃你一口的。说完埋了头,大口吃起来。吃了两三口,老三抬起头来道,老大,你等着看,我敢保老二肯定不来!老大看着老三,又几乎是紧张地问,是吗?老三像是没听见,懒得再搭理他了。踢踢踏踏,院里有一串脚步声,三个人的脚步声。老三女人从窗缝里瞄了一眼,对老三说,你不是说二哥肯定不来吗?人家来了!

老二也是先进了老三住的西房,带着他的两个儿子。

老三纳闷极了,眨巴着眼说,你咋就来了?老二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拿起老三的烟抽出一支,点上抽了两口,苦笑着说,唉,没督脉,怕村里人笑话!老大陪着笑脸问,你说咱爹叫咱们来,有、有啥大事?老二气不打一处来,恼悻悻地说,哼,闲人生蛆!停一停又说,能有啥?想打绳想疯了!

大冬天,东房里没火气,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冷。

三个儿子四个孙子都到齐了。尤其是老二,成天脚不沾地,东跑西窜颠换牲口,居然也来了。宋师傅心里一热,有了几分感动,也有点慌。

我、我把你们叫来了……宋师傅脑子里乱成一团,觉得说话很费力。他想要说的话太多了,不知从哪儿说起才好。他想起了死去多年的爹,想起了死去更多年的爷爷,还有没见过面的爷爷的爹,爷爷的爷爷。据说有个老祖太穷了,要砍柴卖柴,买不起一条绳,只买了一团麻。那老祖便拿着那团麻,找到一个绳匠,跪在地上说,你要是能把这团麻打成一条绳,我给你家白种一年地。绳匠答应了。后来那老祖成了绳匠的上门女婿。那绳匠只有一堆女儿,没一个儿子,他的手艺传男不传女。再后来,远近几十里,就有了他们世世代代打绳的宋家。到了他爷爷手上,名声已爬过太行山,传到了保定府,便有了这座四合院。他记事的时候,他爷爷已老了,有他现在这么老了,而他爹正值壮年。秋后新麻下来,上门送麻的人像赶庙会似的,来了一伙又一伙,东房里垛满了麻,门都推不开了。说起来,他的师傅并不是他爹,而是他爷爷。爷爷先没教他打绳,先教他绾牲口戴的笼头和兜子。不会绾这类小玩意儿,还算什么绳匠?爷爷说,记住了,一个笼头七尺绳,一个兜子一丈四。说着拿出一条十六股的大绳,解开一头的疙瘩,伸出一只手,叉开拇指和中指,一拃半尺,两拃一尺,拃了七尺,一刀割断,将绳一股一股散开,当着他的面,比划着念叨着,绾成了一个笼头。又用一条一丈四尺长的绳,绾成了一个兜子。爷爷绾好了,他跳着叫着说,我会了我会了!爷爷笑了。这就叫初生牛犊不怕虎,爷爷笑着想,看了两眼就说会了,口气真不小啊!爷爷笑眯眯地问,你说啥?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说我会绾了!爷爷想那好,就给他一条绳,让他出出丑,长长记性。笼头比兜子简单,爷爷拿起一条绳对他说,你绾个笼头吧。他不满地说,不,我要绾兜子!爷爷笑得胡子乱抖。他等不及了,把绳抢过去,叉开拇指和中指,一拃一拃量开了。就像个老手,量好了,一刀割断,解开绳子,像模像样地绾起来了。没用多大功夫,还真绾成了一个兜子,一个标准的兜子。爷爷接在手里看呆了,心里有好多的不明白,不明白他的手那么小,咋就刚好拃了一丈四?不明白鼓七捣八那么难绾的一个兜子,他咋看了几眼就会绾了?爷爷想,这是老天保佑他宋家兴旺发达啊!爷爷愣了半天告诉他,他爹学了一个多月才学会绾兜子。一想起当年,宋师傅嘿嘿笑了,儿子孙子不知缘故,都让他给笑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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