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椰城》2006年第08期
栏目:本期主打
作者简介
杨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海南。主要作品《东藏高原》、《力量》、《阿纳提的牵马人》等,网络追随者众多。
伊小小得知麦医生将与她们一起生活后,出现长久的沉默。她望望墙壁又望望窗外,窗外明亮的日光刺得她眼泪流了出来。伊小小十分表演化地用手指沾沾眼角,弓着背,走进自己房间。仕红知道,自己又要被女儿咒上一两个小时,什么离家后再不回来,什么仕红老死她也不管她。这样的咒骂已经延续很多年,话里不夹带生殖器已经让仕红知足了,她养的孩子至少比她爸文明点儿,这已经足对前夫的胜利了。仕红没作声。她知道,无论伊小小怎样擂胸顿足,只要她有和解,小小都能跟她重归于好。那是皮和肉的关系,割了皮,带着肉,别人无法体会。
随后的几天,伊小小知道母亲在等她表态。问题是仕红能指望她说啥呢?在父母离婚的漫长九年中,她跟母亲的主要话题就是伊凡,她以为已经跟母亲达成共识,就是,即便伊凡不会再回家,也永远是她们的亲人。她一厢情愿地认为这种共识能持续下去,直到她离开。有了这共识,印象越来越朦胧的父亲,变成一团越来越温暖的气体,团抱着她,让她在没有父亲的半壁家园里,并不感到悲伤。但现在,这种格局将随麦医生的到来寿终正寝。可以想象,仕红会像所有半路夫妻那样,为讨好新丈夫拼命抹杀前夫的痕迹,还要装作对前夫恨之入骨。哎,可怜的女人,弄得自己一点本钱都没有。从九岁开始就盘算自己境遇的伊小小知道,如果老麦进驻这个家,成为外人的不仅是伊凡,还将是她伊小小。
“不见棺材不掉泪,见了棺材也才不掉泪。等着看吧,那老花花公子会对她好?到头来还是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伊小小这样叨叨。
在邻居们眼里,伊小小狠叨叨的样子跟仕红一模一样,连怨言也十分相似。早几年人们经常听仕红这样说伊凡,这次轮到小小诅咒仕红了。不过小小已经看出,大势已去,任何努力都将是徒劳的了。仕红将跟伊凡一样,义无返顾地离家而去。这是宿命,因为疯子才会找疯子结婚。一个疯子命都不要也要逃出去,另一个疯子九年来把自己塑造成守望者,最终发现自己不过是弃妇,所以不要命地也要出去。
“一个家总会剩一个人充当等待守望者,他们把这个角色甩给我。他们蓄谋已久。”伊小小在自己小屋里踱着步,像演戏一样慷慨陈词。“我得把她的前途跟她讲清楚。免得她后悔又来找我!”
在她们家,对于每个准备离家出走的,都不能放弃最后的仁至义尽。仕红当年如此,现在她伊小小也必须如此。如果不把一些话说到,她就没尽到做女儿的责任。一天,伊小小从自己的小房间出来,演戏一样,在母亲面前做大段独白。
“咱们已经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我是你的一部分,你也是我的一部分。咱们已经相互拥有,也可以相互牺牲。
“你没丈夫,我没爸爸,虽然没有但是还是很快乐的。那个人一来,你有丈夫了,你高兴了,我却可能多个敌人,这个你想过吗?
“我感激你这么多年为我的牺牲。你已经牺牲这么多年了,就不能再牺牲几年吗?再过几年我走了,你想怎样就怎样。”
仕红不看女儿也不回答,女儿跟她爸一样装腔作势、神神叨叨。过上她要听伊凡的“宏大叙事”,现在要看女儿的“学院派表演”,自己至今没疯掉,简直就是侥幸。她不是不顾惜女儿,但到了45岁才发现,她总是为别人活,如果她不为自己着想,就没人替她着想。另外像麦医生那种一表人才的男人,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她这次错过,下次还不知哪里找呢。
伊小小最怕母亲不说话,平时她非要母亲给她正面回答。比如她会冷不丁问:妈妈你爱我不?仕红就要正面回答:当然,妈妈当然爱你。如果仕红正在气头上说不爱她,她就会真的伤心,待她们和解后,她会无休无止讨伐母亲,“你不是不爱我吗?你不爱好了。”“在气头上就能说这种话吗?爱和不爱,这种话是随便说的吗!”
仕红不说话,伊小小也没法儿。她不求她,无数次斗争她已找到对付仕红的办法。她愿意给仕红时间,让她思想让她斗争,等她哭够了,自艾自怜够了,终会给她个满意答案。这也是屡试不爽的,在这其间她还是愿意不负众望地努力读书。
只是事情并没有往伊小小希望的方向发展。仕红亢奋到把自己打扮成傻人姐的程度,这个不怎么在穿上多花钱的半老徐娘,像所有瞎打扮的中年妇女,不重视质地只热衷色彩,把自己弄成颜色的垃圾堆。另外这个疯掉的女人,还一意孤行地要把家具卖掉。所谓家,除了仕红,就是这些家什了,现在,仕红不仅要把自己送出去,还要把家里的东西换掉,看来仕红决计要牺牲她了。虽说你可以不仁我也可以不义,但伊小小还是不打算牺牲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情份,她要把明摆的事实摊在仕红面前:
“我和老麦搞不好关系,你就不会幸福。不幸福,你干嘛非结这个婚。”
“你就不能为我……”
“为你,为你,”伊小小打断仕红的话,“你们怎么想的都是自己?谁为我想过?”
仕红僵了会儿,突然抓住小小的肩膀把她摇得像筛子:
“我已经够痛苦了,你别让我再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