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9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已经十点多钟了,叶春梅给我打来电话。电话通了,她只说了一句“你还没睡呀”,接着就“呜呜”哭起来。风声雨声伴随着她的哭声,吓得我激灵一下坐起来,头发都奓起来了,电视遥控器也掉在了地上,但很快我就平静下来,知道她一定又有好事了。
半年前,叶春梅自从过了她的四十六岁生日,整个人变得像一部侦探剧,跌宕起伏的,比如说好事时,她先幸福地哭两声,淅淅沥沥地哭;说完别扭事,又一准悲伤地乐起来,还没完没了地乐。比如那天她来电话,说她在大街上买素馅包子,买完素馅包子,钱包丢了,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掏走了,她发现时那个小女贼还没跑远,像小狗一样在颠跑,她向前快跑两步再大喊两声就能抓到,可她说不想喊也不想去追,怕小女贼摔倒了,把哪儿摔坏了,一来对不起未成年人,二来她还要吃官司,说完就开始笑起来。她说她一分钱都没有了,是走着回家的,走了一个小时,因为是新鞋,硬是走出了两个血泡,一脚一个,特别对称,像是一对双胞胎。说完又接着笑,笑声就仿佛两块青石撞击,震得我耳朵疼,我赶忙把话机从右耳朵移到左耳朵。当时我提醒她,你是不是更年期来了,去医院做一下检查,吃点儿药。她说亏你还这么关心我,告诉你,我还没到更年期,远着呢,月经到月就来,特别准,像养了几十年的一条老狗,特别恋家,一天不差,比四年前还准。我说那怎么丢钱包还乐呢,高尚得一点儿都不靠谱,像是自我折磨。她又笑起来,说你不懂,这叫离婚女人的自我抚慰。我止住话头,觉得她的话有点露骨,怎么听怎么有点色情,就没再接茬儿,赶紧撂了电话。
我和叶春梅是四年前离的婚,离婚后一直没有来往,我们离得不拖泥带水,因为财产分得清楚,没有任何纠葛。我们惟一的“共同财产”女儿小凌在广州上大学,正在“读研”,也用不着我们操心,想妈了就给叶春梅打电话,想爸了就给我打电话,但是她很少想我们,这孩子奖学金年年拿,没有什么事让我俩碰头研究的,小凌也从不给我们找麻烦,但也不许我们管她,非常独立自主,她连着两年春节都没回来,说是回来跟谁过除夕呀,跟这个得罪那个的,所以就不回来了,谁让你俩分手呢?
从去年开始,叶春梅没事就给我打电话,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像是天女散花,更像是乱棍飞舞,而且越来越不忌口。我向她说明,尽管我现在还是单身,但不想再结婚,也不想复婚,我就想一个人过。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别让她惦记我,我不会被哪个女人领走,当然也不想她再来打搅我。可是她却理直气壮地说,跟你说会儿话怎么了,不跟你说跟谁说,毕竟我们过了二十年,二十年你明白是什么概念吗?就跟亲人一样了,都有血缘关系了,都可以互相换肾了,你明白吗?她理直气壮,又不着边际,搞得我无言以对。我对她特别烦,一听她电话,心里就憋得慌。
我觉得现在叶春梅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她不是这样的,是一个话少安静的女人,有时旁人说点什么,她还脸红腼腆呢,至于为什么变成现在这颠三倒四的样子,我想还是跟她离开我以后的情感生活有关。尽管她一再声称,这辈子不想再找男人了,但是她内心里还是非常想再有一个家的,我太了解她了,她打什么呼噜,我都能猜出来她做的什么梦。离婚四年来,我远近听说,她在一家婚姻介绍所交了四百八十块钱,成了永久会员,也就是说只要她没有合适的,介绍所就一直给她介绍下去,直到她成功为止。听说仅仅在半年的时间里,她见了就不下十二个,年龄跨度很大,从比她小三岁的,到比她大二十五岁的,但这一“打”,就是没有一个合适的,听说搞得她心力交瘁,后来介绍所再给她打电话,她竟懒得去见,总是找各种理由推了。叶春梅有一次可能喝了点酒,半夜来电话,在电话里曾经跟我感叹,说现在的男人呀,都有病,都有问题,都是混蛋,我要是跟你说了他们做的那些事,你都不信,以为是在月球上发生的事。接着问我想不想听,我说不想听,我只想睡觉。她哼了一声,“啪”地撂了电话。事后我想,她见了这一“打”的男人,肯定会有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但我还是不想听,我特别厌烦这些男女的事。
我猜想这次她一准是在感情上又有了眉目。果然她哭了几声后,高兴地说了情况。但出乎我的意料,她说的不是男朋友的事,而是又找了一份新工作。我问她是什么工作。她让我猜。我又不耐烦了,说不想猜,也没时间猜,你要不说我就撂了。她忙说你别撂,我马上告诉你,我到老贺那里去了。
我一愣,她怎么又跟老贺搭上线了?
二十多年前,我和老贺、叶春梅都在一家重型机械厂工作,我和老贺是铆工,叶春梅是电焊工。在我和叶春梅谈恋爱之前,老贺就曾经追求过叶春梅。老贺的追求不是光明正大的追,有些偷偷摸摸的追,比如趁着周围没人时掖给叶春梅一张电影票,或是中午在锅炉房拿饭时往她饭盒里放一块热腾腾的红薯,最明目张胆的一次是,过年时老贺穿着双排扣的呢子大衣提着两盒糕点和一兜水果去她家拜年,那样子就像新姑爷一样,周围邻居都问叶春梅是不是对象来了,就连她妈也把女儿拉到一边问是不是对象,气得叶春梅不让老贺进屋,老贺吓坏了,进退两难,满头大汗,叶春梅对他说你要是再来,就永远不理你!老贺不住地点着头,撂下糕点和水果就跑。从那以后老贺才止住对叶春梅明里暗里的追求。
后来我感觉出来,叶春梅对我有意思,总是找机会跟我接近。起先,我对叶春梅有点犹豫,倒不是说她相貌不好,她长得不错,身材也好,皮肤也白,可以说她是我们铆焊车间的一枝花,但就是因为她太漂亮,好多人都盯着她,甚至在背后传出关于她的许多桃色传闻,我怕和她好惹来麻烦,所以一开始就躲躲闪闪。
都说“女追男一张纸、男追女隔着山”,的确如此,后来我还是被叶春梅拿下了,直到入洞房,我还糊涂着怎么就和她结了婚。她红着脸对我说,难道我还拐骗了你不成?那时候我才明白叶春梅其实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女人,她认定的事一定会办成。所以我想,她一定会找到一个满意的男人,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一说起过去,我就有了许多假设。比如我们厂要是不垮的话,我和叶春梅可能还离不了婚,还在按部就班地过日子。不管怎么说,工厂的围墙就是一扇结实的大门,在大门里心懒了,不愿再奔了。可是大门没了,热乎劲儿没了,一下子没了约束,心野了,仿佛一个光脚的人什么都不怕了。应该说我俩离婚跟离开工厂有关,但也不是全部,还有其他的原因,说起来很复杂,一两天也说不完。
七年前,我们五千多人的厂子说黄就黄了,就好像一座里面已经锈蚀的大楼,从外表看上去完整无缺,有模有样的,可是四梁八柱都已经糟朽了,只要被人那么轻轻一碰,或是被远处的风一刮,立刻就变成了一堆废墟,转瞬之间就停了产,厂区路边的杂草就像疯了一样一夜之间长成半人高,整个厂区仿佛变成了“聊斋”的拍摄场地,看了叫人从心底泛酸,怎么也拧不过劲儿来。后来在一片凄凉中,我和叶春梅都买断了工龄、拿着几万块钱回家了。
回家后,我托了好几层关系,终于去了一个加油站,活儿是累了点,但钱还不少,我挺满意的。在去之前我就首先告诫自己,一定要忘记自己的年龄,把自己当成小学徒工,所以天天上班来先是一通忙碌,打水扫地擦桌子,见活儿就干,见人就笑,落了一个好人缘。听说加油站的经理好几次想把我开走,把他更亲近的人招来,但每次见到我,都不好意思张嘴。叶春梅去的是一家物业公司,钱不多,但左右关系处得还不错,物业经理比她小,对她不错,一口一个“姐”地叫,还总是夸她年轻,找机会就让她加班,说是好有理由给她发奖金。她挺知足的,有一阵儿回家来,总是自己嘟囔,说现在的年轻人比上岁数的人好,年轻就是好,好对付,老姜太辣。说完还看我一眼,好像我就是那块“老姜”。
老贺也买断工龄回家了。他最初在一条乱糟糟的小街上,开了一个小门脸,六平米,经营电气焊业务,因为屋子里没法干活,所以总是占道,经常被从天而降的城管大队的人教训。那些小年轻,嘴里叼着烟卷,用手指着他鼻子训斥,还用皮鞋踢他的门,踢他干活儿的家什,老贺不敢得罪他们,天天点头哈腰地应酬着。
可眼下我真是闹不明白,叶春梅放着好好的物业公司不干,怎么跑到老贺那里凑热闹去了?老贺可是有家室的人,叶春梅想干什么呢?我发现虽然我和她离了婚,她要是和我不认识的人凑在一起,我还没什么,心里倒能放得下,可是和我认识的人跑到一起,我的心里还真不是滋味,总觉得被人欺负了一样。
叶春梅自从去了老贺那里,来过两次电话,让我过去看看老贺的店铺,我说早几年就看过了,像个鸡窝一样,有什么看头呀。叶春梅说你是鸡眼,总是把人看在脚底下,那是过去,现在你再来看看,保准吓你一跳,旧貌换新颜。我冷笑了一声,撂下电话,没想到现在她对老贺还很崇拜的。
大约有十几天,叶春梅没再来电话。可是老贺却把电话打来了,张嘴就问我在家干什么。我说没事,看报纸呢。他嘿嘿笑了两声,真够清闲的,是不是看哪有工作可去呀?我一愣,这家伙消息太灵通了,我前天刚被加油站辞退,他马上就知道了。老贺唉了一声,对我说,你别逞强了,咱们是几十年的老相识了,你下午五点多来,晚上我请你吃饭,我有事找你。我问他什么事。老贺说,见面再说吧,你没听见我这正忙着呢。我当然听见了他周围一片的噪音,还有吵嚷声,但还是高声问他什么事,都有谁吃饭。老贺说,就咱俩,没别人,你就来吧,我求你件事,你得帮我。说完,又抬高了声音,告诉我他不在原来的那条街上了,接着告诉了我新地址,嘱咐我一定要来,然后放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再也坐不住了,琢磨老贺找我到底会是什么事,会不会和叶春梅有关?
本来这两天我的心就堵得慌,前天加油站经理找我谈话,绕了一个大圈子,先说国际形势,国际原油价格又长了多少,现在还在看涨,甚至预测将来的战争就是为能源而战,早晚还得打一场大仗,接着再说现在加油站怎么不好干,还说上面的领导打了好多电话,都让他给顶回去了,最后才喘了一口大气跟我说,现在加油站要减员,接着就是长一阵短一阵的叹气。我明白了,一个快五十岁的人要是再不明白人家的话,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于是我主动说,经理别为难,您就给我算工资吧,我明天就走。经理是一个小矮个子,比我还小好几岁,听了我的话,激动得站起来要跟我拥抱,我比他高,他就踮起脚尖,我配合地猫了腰,他抱着我的双肩,热情地拍了好几下,一个劲叫我“老哥呀老哥”。说实在的,我一点都不恨那个虚张声势的小个子经理,人家跟我什么关系呀,我不就是每年过年时送给人家两瓶“五粮液”和一条软“中华”吗?那算什么呀!比我送得多的有的是,越是没钱的,越要送礼,而且还要送得多!再说了,人家就是板着脸让我走,我也不能说人家什么,人家费劲地绕了那么一个大圈子,说明什么呀,说明人家还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不肯伤害我呀。
我在家里像一条习惯了拉磨的老驴一样,一边瞎转悠,一边胡思乱想。后来一抬眼,发现已经四点钟了,赶紧收拾了一下东西,就急忙出了门。
刚立秋,天还像夏天一样热着,热得烦人,就像叶春梅经常半夜里的电话。
坐了六站地的公交车,到了老贺说的平安街,向东走不到五十米,果然见到了老贺说的一座漂亮的欧式造型的厕所,难怪老贺把这座厕所当作坐标,真是太漂亮了,像一幢小别墅,远近看去都特别扎眼。我忍不住进去放了水,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但我还是闻到了一股苹果味。我心想这可不是什么好味,我想起我妈来。我妈去年查出来是糖尿病,而且是Ⅱ期了,查出病之前,她去过的卫生间里,就总是有一股苹果味,当时我还挺得意,逢人就说老太太干净。后来大夫告诉我,小便后有苹果味,那就是得了糖尿病了。当时我紧张得不行,又把我妈总是怕冷喜热的事告诉大夫,大夫想了想说,我们这是代谢医院,你说的怕冷喜热症状,跟糖尿病没关系,可以到综合医院再看看。后来领我妈去看了,也没查出怕冷喜热是什么病。
我从厕所出来向右一拐,抬眼就见到了老贺的门市部。门市部的门脸不大,但招牌特别大,安装在屋顶上,非常显赫,像是一个瘦小孩儿戴了一顶大棉帽子。门市部外面还摆着各种各样材质的护栏,大小不一,摆得拥挤,看上去特别红火。
我刚在门口站定,一个说话的同时不住抽鼻子的外地小伙子就走上前来,问我装什么样的护栏,我说不装护栏,找你们经理。正说着,屋门开了,一股凉气涌出来,穿着烟色立领衬衣的老贺随着凉气走出来,见到我,大喊了一声,让我快点进屋。
我俩有两年多没见面了,老贺比过去瘦了,这一瘦,反而显得人更加精神了。要说高高大大的老贺还是蛮有男人味的,可我怎么也搞不清楚当年他追求叶春梅时会那样委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