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砍头所到之处气氛都格外凝重。采春园平日里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今天却死气沉沉。
巴砍头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桃红。
采春园颇有几位相貌超群的窑姐儿,以房门上画着梅花的梅青,画着杏花的杏粉和画着梨花的梨白为最妙。远近嫖客以买得一宵之乐,不惜在她们身上一掷百金。巴砍头逛窑子本不是为了买笑,与妓女本人相比看重的倒是这个“桃”字,桃者逃也,巴砍头因此点了相貌平常的桃红。
桃红跪在墙角的香案前,缓缓地点燃三柱香,轻轻地将它们插进香碗。她虽然背对着巴砍头,却感到了巴砍头的目光。这目光让她心里怦怦直跳,后背又痒又热,很不舒服,点香的过程就感觉十分漫长。但她强撑着,让自己保持镇静。不多时,房间里弥漫起檀香的气味。
巴砍头走到墙角,跪下来盯着燃烧的檀香。三缕香烟竖直地升上去,渐渐变宽渐渐变淡,然后在天棚底下消失了。香火暗红,烧出的香灰越来越长弯曲在香的顶端,忽然折断,无声地落在香碗里。朦胧中,巴砍头看到爹爹坐在淡白色的烟雾中,正一脸冰冷地盯着自己。他俯下身子,胸膛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爹爹的影子消失了。
桃红松了一口气,伸出细长的手指在墙壁上弹了几下,身后的房门无声地打开。大茶壶满脸油汗,端着摆满菜肴的案桌走进来,按照桃红的吩咐把桌子放在炕上。
“你出去吧。”
这是巴砍头进屋以后,桃红说的第一句话。话一出口,她忽然有些心酸,直想哭出来。大茶壶忙对她使眼色,桃红使劲把眼泪憋了回去。
“巴爷,请吧。”
巴砍头迈着机械的步子回到炕沿边,僵硬地坐在炕沿上。桃红拿起白玉酒壶,玉手略倾,玉液琼浆从细细的壶嘴处倾泻下来,涓涓注入琥珀杯。她端壶的手很好看,指头高高翘起状似兰花。
巴砍头连喝三碗,宽衣睡觉。
巴砍头在采春园住了两日,和桃红十度淫嬉。第十次结束的时候,两个人都轻松地吐了一口气,一个重大的仪式结束了。
桃红是个多言的女子,两天两夜的沉默让她遭劫一般的难以忍耐,此时如释重负,抬起右臂,一面在腋下系着钮袢一面说话:
“大爷,咋不娶房老婆?以大爷的家业,找啥样的没有?把钱扔进这里头,怪可惜的!”
话短情长,疼爱有加,巴砍头心一动。
“大爷这样一男爷们儿,又有模样又有钱财又有力气,哪个女人不馋猫似的?”
巴砍头摇头。
桃红胳膊肘压住巴砍头的肩,整个人都软在巴砍头身上,娇滴滴地说,“莫不是大爷只看上了我?”
巴砍头叹了口气。
桃红忽然悟出了什么,一张粉脸凑到巴砍头眼前,高挑着眉毛瞪圆了眼睛,看得巴砍头心里发毛。桃红把视线慢慢向下移动,最后停留在裤裆处,伸出玉手摸了摸。
“就这?”
“祖祖辈辈杀人砍脑袋,作了孽,报应。”
“不是挺好吗?这两天多来劲儿!像牛,赛叫驴。”
“搁这疙瘩……它才好使。”
巴砍头要动身离去桃红拉着巴砍头的衣襟,脸色绯红:“俺有话说。”
巴砍头站住。
“俺能治好你的病。”
巴砍头眼睛瞪得滚圆,不信桃红的话。
“别看不起俺们。你是杀场上的好汉,俺是鸳鸯被里的魁首。你杀人杀得好,俺弄那事也是一流。你是咋了,自个儿知道不?你的病不在那疙瘩,在你的心里!这两天你起夜,俺听你浇尿的动静,哗哗的,比水枪还有劲!你的根儿没有病。你一年一年砍下那么多脑袋,压住你的心,压住你的气儿,纠了全身的心血,哪还有精血上那疙瘩?俺调教你几回,你就顺过架来了。”
巴砍头动心了,他自然想当一个真正的爷们儿。杀人的人,在生活中更需要用女人的温情来补偿。
“你家祖先留下的那句话,咋说的了?”
“行刑必行房”。巴砍头不善于和人交谈,说话干巴巴的。
“琢磨过吗?为啥杀人后就得行房?”
巴砍头长叹。除了研究人的脖子他琢磨的事很少。巴砍头偶尔感到寂寞,就去酒馆解闷。他往那里一坐,客人们就纷纷离开。他们害怕巴砍头盯着脖子的目光。巴砍头兴味索然,觉得自己连进酒馆的自由都没有了。
“不管咋的,杀人不是啥体面的事儿。大爷的祖先明白这个理,就想了个招子。杀人是把人除掉,为了扯平,杀人之后行房做个人来顶数。你前天杀了十个人,这两天不足玩了十把吗?”
巴砍头想,这婊子说的也许是真情。
“大爷不想治好病就拉倒,想治好病,有没有五百块大洋?”
巴砍头祖上传下来很多财富,五百块大洋不在话下。
“领家妈妈说过,有哪个小子给她五百块大洋她就许俺赎身。在早有几个想出钱赎俺,俺死活不去。俺喜欢大爷是条汉子,要是不嫌俺低贱,俺乐意伺侯大爷。”
巴砍头大喜过望。他早就绝了娶妻生子的念头。年轻的时候他曾花重金聘媒,请他们帮自己讨一房老婆传宗接代,出价高达一百块大洋。媒人们说,哪个女人长出倭瓜大的胆子,敢跟眼睛整天盯人脖子的刽子手一起过日子?如今居然有女人主动要嫁给他,真是天大的好事!巴砍头像是喝醉了酒,踩在地上两条腿软绵绵的。他当即回家取钱赎出了桃红。
洞房花烛夜,桃红说:“我有一个要求。”
巴砍头用力点了一下头,说吧,啥都行。
“我要使我的原名,金重戈。”
“金……”
“那是我的本名,从今往后,你就叫我金重戈。”
“金重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