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3年第01期
栏目:短篇选萃
俺养过一条狗,叫米丫。这么说,其实俺撒了谎。应该说米丫是俺养的最后一条狗。在米丫以前,俺还养过四条。
有一条是在俺眼皮子底下变成狗肉的,那是俺养的第一条狗。这条狗,要说是俺养的,多少有些牵强。它变成狗肉前,俺连个名字也没给它起。
不光俺烦它,整个工程队的人都烦它。
它是在俺的工程队一次转场时跟定俺的。两个工程都是修桥涵,一个在大王庄,一个在小王庄,相距不过五里。大家觉得它也就是跟着跑跑,烦了也就回去了。谁曾想打它也打不掉,撵也撵不走。最后伙房的葛大爷说,别撵了,跟着吧,也不缺它一口吃的。打那以后,它倒是不挨打了,看工地也兢兢业业的,可俺就是喜欢不起来。葛大爷对它也没点好气,喂它时,敲敲破铝盆子,喊,傻狗,你给我滚过来!它到一点儿也不嫌弃,身子皮球一样一天一天地就鼓起来了。吃完,就乖乖地跑到门口,一趴就是一天,一趴就是一宿。渴了,就到水沟啪嗒啪嗒舔几口。好歹俺们干这活,水沟里老是不缺水。
小王庄的桥年久失修,工程一直拖到深冬也没收工。有一天彤云密布,呼呼地刮着西北风,眼看着一场鹅毛大雪就要下来了。俺说今儿歇工吧,这么冷,别冻坏了大家的手脚。那条狗破天荒地汪汪了两声。它的头向着不远处的河堤,河堤上黑霍霍的,麻雀们听见它的叫声,“呼”一下子就化作一阵风,又落在了不远处的树棵子上。它呕了一声,两条后腿坐在腚下面,扑棱扑棱狗头,看看我,就趴在了两根前爪子上。工友们说,头儿,这么冷的天,该喝酒吃肉。葛大爷说没酒没肉,吃个屁!小张看看狗。狗迎着西北风趴着,翘着脑袋朝远处望河堤望,河堤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唤得人心烦。
小张说,葛大爷,你咋说没肉?他看看那条狗,拍拍露了套子的棉袄,又诡秘地叽咕叽咕眼睛说,不行就吃它。
对,吃狗!大家就把狗围起来。俺没吱声,进了屋里。
在面临生还是死时,它的本能准是给激活了。汪汪声,追逐声,还有工友们的吆喝声,棍棒砸在地上的砰砰声,谩骂声,狂笑声,麻雀歇斯底里声。它挣脱了包围圈,惊慌失措地钻进了屋里。两根前腿放到俺的两只脚上,俺感觉到了它的哆嗦,俺的两只脚都冻麻了,没动。它就把脖子趴在了俺的脚上,热乎乎的。俺还是没动,不过俺的俩手本能地伸过去。它幸福地呕了一声,狗头抬起来,俩狗眼盯着俺,一尺多长的舌头滴滴答答地冒着汗,呱嗒呱嗒地恶心人。俺看着它,俩手缩回来。
大伙钻进来,举棍子的举棍子,拿绳子的拿绳子。俺把脸扭开了,俩手捻搓着,有些烫。
俺确实打心眼里厌恶这条癞皮狗。
俺听见狗被扔上三马子的咣当声,俺听见癞皮狗呕呕的有气没囊的呕呕声,俺听见了葛大爷的咳嗽声,他呸一口的吐痰声。俺站起来,正想走出去,结果小张又钻进来,说,叔,上你村西头刘四那里宰吧,他宰羊,准会杀狗。俺没言语,又坐在了铺上,抽出一根烟点上。
小张一缩头就出去了,随后就是三马子的嘟嘟声,工友们嘻嘻哈哈的笑骂声。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不远处河堤上麻雀们烦人的喳喳声了。烟卷刚好烫着俺手指头时,葛大爷进来了。看见俺抖搂手,俩眼冲着俺眨么眨么,没吱声,一抹头又缩回去了。不大一会儿,他又跺着脚,喊着这是他妈的嘛狗天气,真冷。我看看他,没言语。他就坐在了俺的对面,挖球起旱烟袋来。
俺村叫刘葛张,离小王庄说是十里,其实也就八里地。葛大爷和俺一个村。俺村说是叫刘葛张,其实就俩姓,刘和葛。小张是张庄的,采购兼司机,跟刘葛张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听老辈人说村里确实有过张姓,后来怎么没的,谁也闹不清了。
平常没事了,俺喜欢看书,有时也写。小小说,县广播站给播过,有三篇还上过省级刊物。就凭这点,方圆几十里的村寨,俺也算是个名人。有时就想,俺这村凭啥叫刘葛张?那张要是也是个姓的话,那他们去了哪里?对这事,俺一直耿耿于怀。有回上县水利局找活时,俺顺便去了趟县文化馆,查阅了新版县志。县志上是这么写刘葛张的:
刘葛张村,成于大明永乐年间。村中三姓均由山西洪洞县那棵大槐树下迁至于此。清朝康熙年间,张姓人丁兴旺,族人兴迁移之念。族中老者张大僮家以不离祖宗坟茔之地为由,拒迁。张姓族人南迁五里另立新庄,为今日之张望庄。后,张大僮末,子孙辈亦迁张望庄。刘葛张至此无张姓。刘葛张村村东村南村北是红土地,适宜种植小麦、玉米、棉花。村西有一百五十亩沙土地,适宜种植地瓜和花生。
俺数了两遍,连标点符号拢共177个字。至于张姓迁走后,为啥还叫刘葛张,县志上没写。俺问过管理员,她说老本县志上可能有。指指一个上了锁的绿色铁橱子,又说得馆长签字才能看。那天馆长没在。前些年农村基本水利设施欠账太多,工程队就一直忙,这事也就撂下了。俺寻思着赚了钱得了闲,一定出资修本村志,把村子自古以来的大事重要事都搞个水落石出。
小张他们把狗杀回来时,已是鹅毛大雪。河堤上的麻雀早就噤了声。小张说,叔,俺跟刘四说了,狗皮给你熟张褥子。这傻狗,别的没能耐,到长了张好皮。
俺没搭腔,两肘支在桌子上,和葛大爷一起吧嗒吧嗒地抽烟。葛大爷抬起左脚,把铜烟袋锅子梆梆梆地在鞋底上磕了三下,就去了伙房。叮呤当啷一阵忙活,劈柴味儿起来了,又过了两袋烟的工夫,狗肉的腥气味儿就钻进了屋里。
那天,俺一滴酒都没沾。俺实在是受不了狗肉的恶腥,呕吐不止。大伙说,头儿,病了?俺说没病。说完,俺就从伙房低着头回到屋里,爬上木板床,扯过被子蒙上,一边掉泪一边想狗,一边想狗一边掉泪。想着想着哭着哭着,就在心里给它起了个名,叫大黄。它一身黄毛,只是脖子底下有一小丁点儿白,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熟回的褥子,毛色金黄,那一小丁点儿白毛被分成了两点,一左一右,特显眼。
葛大爷摸了摸,说,真好。
俺也知道睡在上面绝对烫得后背舒坦。可俺不愿睡它。过年前就送给了水利局的姜局长,他有腰疼病。
俺还养过两条狗,跟大黄前后脚,叫老花和乌金,现在还活着。它俩,一看体型,就知道都是笨狗。秦末跟刘邦打天下的樊哙,出道前宰的准是这种狗。即使是现在,这种狗,也是各种盘子、海碗里的常客。尤其在大雪天,农村里成个的笨狗很难逃过下酒的厄运。不过,老花和乌金命好,没进盘子也没下海碗,被俺做了人情,送给了姑姑。现在还给姑姑看蔬菜大棚呢。俺知道它俩埋怨俺,从四个狗眼里就能看出来。就像姑姑过继给三姥爷,虽然姑姑嘴里不说,可对俺爷爷俺奶奶,心里存着的那股子劲头儿,多少年一直过不去。爷爷奶奶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一提起过继,姑姑话里还是有股子西北风的味儿。
每回俺去姑姑家大棚拉菜,老花和乌金像俩门神,一南一北,都把张狗脸扭开,就像没看见俺一样。俺也装作没看见它们,嘟嘟地将三马子开进去。俺把西胡、芹菜放在三马子上,要离开时,它俩才呼呼地窜到两个大棚当中,拦住俺,又是亲又是舔,不把俺闹得筋疲力尽,绝不放过。姑姑喝斥也白搭,它俩还是把姑姑当外人看。尤其是乌金,总是把俺的脚脖子舔得粘乎手的。姑姑说,没心没肺的狗,看俺敢不敢把你俩也当菜卖喽。姑姑说这话时,笑得脸上的皱纹弯弯、密麻麻地好看。而老花和乌金不管这些,连看都不看俺姑姑一眼,摇着尾巴汪汪,有些无所谓。
狗这玩意,的的确确通人性。只要你喂过它,真心待过它,它为你,连命都舍得搭上。有时想想,俺觉得狗比人强。最起码在忠诚这一点上,大部分人没法和狗比。这话,俺真不该在这里说,这有点反人类,也有些不厚道。
俺爹喜欢狗。俺把老花和乌金送给姑姑后,他说,就俩大棚,牵走一条还不行?俩全牵走了,弄得院子里连个动静都没有了,你看看,咱那牛连麸皮都不想吃了。俺没敢吱声,就不声不响地花了三百块钱买了条黑贝。俺牵回家后,爹问,多少钱?俺说一百三。爹抚抚狗头,说,光看着耳朵,值!黑背抬起头舔了爹的手一下子。爹说这家伙倒是挺懂事。爹看看我,又说,别再送人了,听见没有?我“嗯”了一声,也抚了抚狗头。它站起来,把俩爪子搭在俺手里,俩狗眼盯着俺,却没舔俺的手。
这条黑背个头大不说,还会救人。自从救了临居家的小建民后,就像犯了病一样,老爱在湾边上蹲坐着,耷拉着长长的狗舌头,盯着水面。它那意思,就好像还会有孩子要它搭救似的。它骄傲地蹲坐着,谁招呼它下水它也不下。可湾里没人时,它就一圈圈地露着个狗头游,也不嫌累得慌。即使是冬天大冷的天,它也蹲坐湾边。功夫还真不负有心狗,它竟然又救了春生家的大花猫。
春生也是个屠户,可跟刘四不一样,他不宰羊,他杀牛。谁要是一说刘四宰羊的刀法如何如何,他就拍拍胸脯子,说刘四也叫屠户?咩也咩咩的小羊羔子。操,他要叫屠户,那我葛春生叫嘛?
春生杀牛用水多,冬天砸冰一挑子一挑子地取水。他家的大花猫爱跟着他去湾里捉小鱼。大花猫逮到鱼,把尾巴翘得高高的,像根旗杆似的晃悠过去,黑贝就把脸扭开,故意似的把条狗舌头呱嗒呱嗒地出一些怪声。
那天,大花猫可栽了。春生挑一挑子水还没挵上坡,大花猫就窜到窟窿边,脚下一出溜,惨烈地喵呜一声,掉进了窟窿里,顶了锅盖。春生回头时,黑贝早到了窟窿边。春生跑到时,黑贝早已钻到冰盖下,正向挣扎的大花猫靠近。
这段要是让春生讲,会更精彩,不信你找他问问去。
黑贝叼上大花猫,抖抖身上的水,不声不响地走了。
俺给它牛骨吃,它都不吃,一整根牛肋骨,还带着肉。春生说。
听的人就笑。春生脸上有些挂不住,知道又说了过头话,脸色就更深了。
就是这条黑贝,后来很不客气地吃了一只俺娘养的雏鸡。
娘,你不该跟俺爹说,一只小鸡,有啥了不起的?在爹撸了黑贝一顶门杠子,黑贝一声不吭、不吃不喝、萎在南墙跟后。俺说。
爹说,焊个笼子吧。话音又细又轻。
黑贝有自己的房子,就是院子东边一间很不错的柴禾棚子。俺家的牛也拴在里边。俺焊笼子时,黑贝趴在南墙根瞅着。当俺焊好,将栅栏门来回试试是否滑爽时,它却来到门口,闻闻那些铁条,然后就乖乖地钻了进去。钻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过。爹看见鸡在笼子边溜达时,黑贝呱嗒呱嗒的舌头来来回回地舔嘴角,就把脸扭开了。放在笼子里的吃食,它会轻描淡写地吃几口,然后就站着,盯着门口。
最后,黑贝瘦得只剩了一张狗皮。它死在吃鸡九十三天、挨棍子九十二天半、住笼子九十一天的那天夜里。那是个月光如水的秋夜,一丝丝风都没有。蛐蛐,也不知道那一夜从哪里蹦来那么多蛐蛐,吵得一家人一宿都没睡好。后半夜俺戳戳媳妇,说,你听听,真有好蛐蛐,有金振玉碎之声。她一双大眼睛瞪着房梁,没言语。天快亮时,院子里的鸡突然变了声。俺披衣而起,说,怪了,好像母鸡也打起鸣了。媳妇说,穿好了再出去,别冻着。俺趿拉着鞋就往院子里跑。俺心想准是家里来了狐狸,就随手在锅台后面抄起了笤笊疙瘩。
没有狐狸。狗笼子旁一地蛐蛐,疯狂嘶鸣。唯一的公鸡领着它的妻妾,站在狗笼子上,向着西沉的月亮,没命地打鸣。
俺把黑贝深埋到了湾边上,还起了个小土堆。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养狗了。
可是,后来俺遇见了米丫。